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已经结束，开始播天气预报。主持人用平稳的语调说着北方即将迎来降温，林暮捏着手里的苹果，指尖能感觉到果皮的微凉和细密的纹路。他又咬了一小口，苹果的酸甜汁水在嘴里散开，比刚才那个小的更甜一些，大概是摊主特意挑的。
江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对着林暮，正在给父亲掖被角。他的动作很轻，手指在碰到被子边缘时顿了一下，似乎怕弄疼床上的人。夕阳的最后一点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他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墙上，像幅模糊的剪影。
“明天……降温。”江川父亲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透着吃力。
林暮的动作停住了，苹果还咬在嘴里，差点忘了嚼。他没想到江川父亲会突然说话，之前在他印象里，这位叔叔总是沉默地躺着，要么闭着眼，要么望着天花板，很少发出声音。
江川也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他父亲一眼，眉头微蹙：“嗯，知道了。”
“多穿点。”江川父亲的头往枕头里陷了陷，像是耗尽了力气，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嘴唇动了动，没再出声。
江川“嗯”了一声，伸手把床头柜上的水杯往父亲手边推了推，又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天气预报还在继续，说降温会伴随着大风，林暮想起江川那件总是洗得发白的外套，不知道够不够暖和。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苹果，还剩小半个。刚才江川喂父亲吃了香蕉泥，现在盘子里还有几个苹果，其中一个特别红，看起来最甜。林暮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小苹果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拿起那个红苹果，用袖子仔细擦了擦。
“叔叔，”林暮小声开口，声音有点发紧，“吃点苹果吗？这个很甜。”
江川父亲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一条缝，目光落在林暮手里的苹果上。他的眼神还是有点涣散，但比刚才聚焦了些，似乎认出了林暮。
江川刚要起身，林暮已经抢先一步走了过去，把苹果递到床边。他的动作很轻，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手有点抖。
江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扶了扶父亲的肩膀，帮他稍微坐起来一点，在背后垫了个薄枕头。
“张嘴。”江川的声音比刚才喂香蕉时更低沉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耐心。
江川父亲张了张嘴，动作很慢，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林暮把苹果递到他嘴边，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上有细小的裂口，大概是很久没好好喝水了。
老人咬了一小口，苹果的汁水立刻渗了出来，顺着嘴角往下流。林暮下意识地想去擦，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江川。
江川已经抽了张纸巾，动作比刚才更轻柔地帮父亲擦了擦嘴角。“慢点吃。”他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林暮觉得那两个字比刚才的苹果还甜。
老人慢慢咀嚼着，眼睛半睁着，目光落在林暮脸上。林暮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低下头，手指抠着苹果皮，皮被抠出一个小缺口，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果肉。
屋里很安静，只有电视里主持人还在说着明天的天气，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在数着时间。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里面飘着细小的灰尘。
老人又咬了一口苹果，这次比刚才多咬了点。他咀嚼的动作很慢，腮帮子微微动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吞咽声。林暮一直举着苹果，胳膊有点酸，但他没动，怕一动就打扰到老人。
江川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遥控器，却没再调台，只是看着父亲吃苹果。他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平时总是紧绷的下颌线也放松了点。林暮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这样的江川很陌生，又很熟悉，像他画里那个夕阳下的背影，沉默，却让人觉得安心。
“甜……”老人突然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清楚了点，但还是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甜得很……”
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对上老人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涣散，反而带着点清明，像是认出了他是谁。
江川也愣了一下，手里的遥控器差点滑下去。他扶了扶父亲的胳膊：“爸，你慢点说。”
老人没理他，眼睛还是看着林暮，嘴唇动了动，像是在积攒力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沙哑却很坚定：
“谢……谢谢你……”
林暮的呼吸停住了。
“小……小林。”
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老人轻轻咳了两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往枕头上一歪，闭上了眼睛，嘴角却还带着点浅浅的弧度。
林暮拿着苹果的手僵在半空中，苹果上还留着老人咬过的牙印，带着点温热的温度。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电视声、滴水声、江川父亲的呼吸声，全都听不见了。
小林。
这个称呼，他已经很久没听过了。在养父母家，他们叫他“林暮”，声音总是淡淡的，带着客气，有时候甚至直接省略称呼，用“喂”代替。林建国更不会叫他什么，最多是“吃饭了”或者干脆不说话。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昏暗的、弥漫着药味的小房间里，从一个几乎不认识的老人嘴里，听到这个带着点温度的称呼。
“谢……谢谢你，小林。”
那句话像刚才吃的苹果汁一样，慢慢渗进他心里，甜得有点发慌，又暖得让人想掉眼泪。他的眼睛有点发热，连忙低下头，假装继续抠苹果皮，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把苹果皮抠得乱七八糟。
“爸？”江川的声音有点变调，他往前凑了凑，伸手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确认只是睡着了，才松了口气。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林暮。
林暮还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手里的苹果被他捏得太紧，汁水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江川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他老糊涂了乱说的”或者“你别往心里去”，却看到林暮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有点红，像是刚哭过，但脸上却没有眼泪。反而，他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不是刚才那种礼貌性的浅浅一笑，而是从嘴角到眼睛，都透着点傻乎乎的、却又格外真切的笑意。
那笑容很淡，却像刚才窗外挤进来的最后一点夕阳，突然照亮了这个昏暗的房间。林暮的眼睛很亮，亮得有点晃眼，里面像是落满了碎星星，又像是盛着刚才那个苹果的甜汁，清澈又温暖。
他看着江川，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用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汁水。
江川看着他的笑容，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干。他移开目光，拿起遥控器胡乱按了一下，电视画面变成了广告，一个穿着鲜艳的女人在大声推销洗发水，声音刺耳。他又赶紧按回去，还是那个天气预报，主持人正在说降温会持续三天。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视声和老人平稳的呼吸声。林暮坐在小板凳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还在轻轻摩挲着刚才被苹果汁浸湿的地方，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没消失，像个偷吃到糖的小孩，藏不住那点甜。
江川看着他的侧脸，心里那点因为父亲突然说话而升起的惊讶，慢慢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有点酸，有点软，还有点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暖意。
他想起林暮刚才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提着水果袋子的样子；想起他被自己骂“浪费钱”时，耳朵尖红透了的样子；想起他小口吃苹果时，眼睛亮晶晶的样子。
十二块钱，四个馒头，两顿晚饭。
江川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但这次听着，却不像刚才那么扎人了。
也许，有些钱，花得值。
林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