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颜忽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她抬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伸手将林宗尧面前那盘松鼠鳜鱼端到自己面前，又盛了碗温热的鱼片粥放在他手边，声音带着点感冒未愈的沙哑：“宗尧，你先喝点粥垫垫。这鱼刺多，我来挑吧。”
她的声音本就清润，此刻染了风寒添了点鼻音，落在林绍耳中，竟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哭哑了嗓子。他站在客厅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羽绒服的拉链，指节泛白。
“阿绍，过来坐。”林老爷子沉声开口，打破了客厅里诡异的寂静。
林绍却像被钉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苏清颜的背影上。她坐姿端正，正低着头用银质餐叉仔细挑着鱼刺，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她发顶，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却怎么也暖不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
客厅里的目光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林家的亲戚们眼神在苏清颜、林宗尧和林绍之间转来转去，嘴角噙着欲言又止的八卦，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林二叔两口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互相递了个眼色。虽说都是一家人，但这种场合下谁也不想被亲戚看笑话，尤其是二房这两年生意不太景气，总想着在大家族聚会上维持点体面。
二婶悄悄碰了碰女儿林月的胳膊，给了个眼色。
林月立刻心领神会，娇滴滴地走过去挽住林绍的胳膊：“三哥，你这次出差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昨天回来就忙着见爸妈，今天上午又跟二哥、四哥出去，心里是不是早就把我这个妹妹忘啦？”说着，她手指在林绍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暗示他别在这里失态。
林绍的视线却没离开苏清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缓缓拨开林月的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回座位上去。”
“三哥……”林月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明显感觉到他是真的动了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没敢回座位。她飞快地扫了眼林宗尧和苏清颜，又回头看向母亲，可二婶正满脸焦急地望着林绍，根本没注意到女儿的求助。
林月咬了咬唇，又转向旁边的堂兄林辰和林昊。林家这一辈的男丁里，大房的林辰和林绍小几岁，三房的林昊二十三，三个年纪相仿的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向来亲近。
林辰和林昊立刻起身走过来，林昊搭着林绍的肩膀笑嘻嘻地打圆场：“三哥，快入座吧，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你不来我们哪敢动筷子啊？”
林辰也拉了拉林绍的胳膊，低声劝道：“不是说好了下午一起去看刘教授吗？得抓紧时间了。”两人暗中都用了点力气，想把林绍拉到座位上去。
“松手。”林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谁也拗不过的执拗。
林辰和林昊对视一眼，林辰压低声音加重语气：“老三，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亲戚在，别闹笑话！”
林绍像是没听见，深吸一口气，目光依然焦着在苏清颜的背影上，一字一顿地问：“他们逼你的？”
苏清颜的指尖猛地一颤，手里的餐叉“当啷”一声掉在骨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低着头，看着盘子里被挑得干干净净的鱼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砰砰直跳。
他……不知道？
这些天她做了多少心理建设，以为自己早已能平静面对他的“背叛”，可此刻才知道，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她的毛衣，烫在皮肤上。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年春天，公园里少年笑着说“我叫林绍”时的声音，阳光落在他白衬衫上，像镀了层金边。
画面忽然跳转，变成了深夜里被她反复摩挲的那张信纸，最后在打火机的火苗里蜷成灰烬。
所有回忆戛然而止。
苏清颜缓缓眨了眨眼，弯腰捡起地上的餐叉递给旁边一脸担忧的保姆张姐，然后转过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外面天挺冷的，阿绍再站着，菜该凉了。”
刚才谁都劝不动的林绍，在对上苏清颜那双像初春溪水般澄澈的眼睛时，竟莫名地动摇了。他看着她眼底陌生的疏离，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灰败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林辰松了口气，再次伸手去拉他。
“嗤——”林宗尧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客厅里刚放松的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苏清颜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收紧，指节泛白。一直盯着她的林绍立刻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眉头再次拧成了疙瘩。
林老夫人给林老爷子使了个眼色，老爷子轻咳一声，开口打圆场：“都愣着干什么？快动筷子吧，菜都要凉了。”
林宗尧单手支着下巴，姿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拿着银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骨瓷碗沿。
“笃笃、笃、笃笃……”
这规律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刚拿起筷子的赵家表姑动作一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讪讪地放下了筷子——看来这顿午饭是注定吃不安生了，不如安心看戏。
坐在儿童椅上的小哲眨了眨眼，悄悄往苏清颜身边靠了靠，有点害怕这样的气氛。旁边的念念却皱着小眉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脸上竟露出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林宗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眼角那颗格外惹眼的泪痣。他脸色本就苍白，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神情里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换个人做这副表情或许会显得刻薄，但他偏生有张过分好看的脸，将这份疏离衬成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坐在角落的方雅雯看得有些失神——以前怎么没发现林宗尧这么有吸引力？
一直沉默的大伯林宗明见状，赶紧打岔：“老五，看你最近精神好多了，大哥这心里也踏实了。”
林宗尧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林宗明顿时脸上一热，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林宗尧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开口：“我还以为苏家出了多大事，你们才把这小姑娘塞给我冲喜。啧，原来苏老板栽的不是小跟头，你们这是怕娶了个惹麻烦的孙媳妇吧？”他侧过脸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我没死，你们是不是挺失望？”
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带着点阴森，目光缓缓扫过客厅里的每一个人。
被大伯母抱在怀里的三岁小侄子被这眼神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林宗明瞪了妻子一眼，大伯母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尴尬地道歉：“小孩子不懂事，吓到大家了。”
林宗尧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起身道：“回房。”
苏清颜看着被他扔在桌上的筷子，指尖微微发颤。她立刻站起身，走到林宗尧的轮椅后面准备推他离开。保姆陈姐也赶紧牵起小哲和念念，跟在后面。
经过林绍身边时，苏清颜低着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却还是瞥见了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她跑遍古玩市场，精心挑选的和田玉，去年他生日时送的礼物。心口猛地一抽，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用力咬着下唇，逼回了那点湿意，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绍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才克制住伸手拉住她的冲动。
然而，就在苏清颜经过他身边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的后颈——因为低头的动作，露出的白皙肌肤上有一圈淡淡的淤青，还有几个隐约的牙印。
林绍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林宗尧的性子有多阴鸷乖戾，他比谁都清楚。清颜才二十二岁，就算他们真的结了婚，他也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还想着等她再成熟些……
从苏家出事，到被迫嫁人，再到嫁给林宗尧受这种委屈……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他不知道的苦楚？他当初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没有多问一句？
心口像是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保姆拉开大门时，一股寒风猛地灌了进来。早上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细密的雪花在风里打着旋。
刚走到门口，林宗尧被冷风一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本就感冒的苏清颜也打了个寒颤，她握紧轮椅的扶手，加快了脚步——不管是为了逃离这尴尬的场面，还是这越来越冷的天气，她都想快点回去。
方雅雯拿起沙发上的羊绒毯追了出去，小跑着绕到林宗尧面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在他腿上，柔声说：“五哥，别着凉了。”
林宗尧歪着头，眼神淡淡地打量着她。
方雅雯脸上泛起红晕，故作娇羞地抬眼望他，努力挤出温柔的笑容：“五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方…”
林宗尧却忽然露出一脸嫌恶，用两根手指捏着毯子的一角，直接朝方雅雯头上扔了过去。
被毯子蒙住头脸的方雅雯吓了一跳，慌忙去扯。
林宗尧的声音冷得像冰：“我房里已经有个傻子了，不想再看见第二个。”
方雅雯的动作瞬间僵住，蒙在头上的毯子遮住了她涨得通红的脸，也遮住了眼里的难堪和怨毒。
她还没说完自己的名字，可那个“方”字已经让苏清颜反应过来——这难道就是当年跟林宗尧订婚后，又在订婚宴前一天高调悔婚，闹得满城风雨的方家大小姐？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抽气声，打断了苏清颜的思绪。她诧异地回头，只见林绍猛地扯开羽绒服的拉链，“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
细密的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短发上，瞬间融化成水珠。他隔着漫天风雪望着苏清颜，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错辩的执拗：“五叔，求您放了她……”
雪花越下越大，很快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白。苏清颜看着跪在雪地里的男人，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几乎站不稳。她猛地别过头，推着轮椅快步往前走，身后的声音却像带着钩子，一下下剜着她的心。
“五叔，只要您放了清颜，我什么都答应您！”林绍的声音在风雪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公司的股份，我名下的房产，只要您开口……”
苏清颜用力咬着牙，逼自己不要回头。轮椅碾过雪地的声音，风雪呼啸的声音，还有他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在耳边交织成一片，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念念怯怯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
“没事。”苏清颜蹲下身，摸了摸念念的头，又看了看身边一脸担忧的念念，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们回家了。”
她重新站直身体，推着轮椅没再回头，一步步走进漫天风雪里。身后的世界仿佛被风雪隔绝，只剩下越来越模糊的声音，和她胸腔里越来越清晰的，疼痛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