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如同轻纱般缠绕在周家小院的屋檐树梢，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分特有的清冷与湿润。周振华悄然睁开眼，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看了看身旁还在熟睡的妻子高红梅，她呼吸均匀，面容恬静。另一侧炕上，两个小家伙也睡得正沉，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不知做着什么好梦。
他动作极轻地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色外衣，趿拉着布鞋，像怕惊扰了这份安宁般，悄悄掩上房门走了出去。
院中寂静，世界仿佛还未彻底苏醒。唯有草叶尖上凝结的晨露，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偶尔从鸡舍方向传来几声细微稚嫩的“啾啾”声，更衬得周遭宁静深远。周振华站在院中，舒展了一下臂膀，深深吸入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只觉得一股清凉沁入心脾，一夜沉睡的倦怠瞬间一扫而空，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
“大黄，小灰灰，过来。”他朝着狗窝方向轻声呼唤，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的指令。
话音刚落，两条身影立刻敏捷地从那用干草铺就的窝里窜了出来，欢快地摇着尾巴，精准地小跑到主人脚边，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腿。大黄体型更为壮实，一身金黄色的毛发在渐亮的晨光中油光发亮，像披了一身锦缎，显得威风凛凛。小灰灰则稍显瘦小精干，灰褐色的毛发不如大黄那般耀眼，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却格外灵动有神，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走，巡场去。”周振华挨个拍了拍它们毛茸茸的脑袋，语气里带着晨起的愉悦。他率先抬步，朝着院子东侧新落成的鸡舍走去，两条狗立刻一左一右跟上，步伐轻快，如同最忠实的护卫。
鸡舍建在院子东侧，背靠着一个小小的土坡，面朝一片开阔地，日照充足。虽然还只是初具规模，略显简陋，但每一处细节都能看出周振华的无比用心：主体是扎实的竹木结构，地板离地足有一尺高，既能有效防潮，又能保证底部通风；四周用崭新的、细密的铁丝网牢牢围住，网眼小得连最狡猾的老鼠都休想钻进去；顶上覆盖着厚厚的、扎得结实的茅草，遮阳挡雨，为鸡群营造一个阴凉干燥的小环境。
他先走到临时搭建的种鸡舍前。里面那对珍贵的“龙凤尾”已经醒了。雄鸡正昂首挺胸地站在横杆上，鲜红的冠子微微抖动，五彩斑斓的羽毛尤其是那对飘逸修长的尾羽，在晨光中流淌着金属般的光泽，它微微侧头，眼神锐利，仿佛一位早起检阅自己领地的君王；雌鸡则显得温婉许多，正在食槽前不紧不慢地啄食着昨日剩余的谷粒，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咕咕”声，姿态优雅。旁边的小鸡舍里，那二十只毛茸茸、像一个个移动小绒球的小鸡崽们还挤在一起，依偎着取暖，睡得正香甜，发出极其细微的、梦呓般的唧唧声。
周振华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他仔细检查了鸡舍的门栓是否插得牢固，又弯腰查看了食槽和水槽是否干净、余量是否充足。一切都井然有序，和他昨晚睡前收拾妥帖时一模一样。他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去查看一下菜地，却发现身边两只狗的表现有些异常。
大黄和小灰灰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脚边，而是并排蹲坐在小鸡舍的铁丝网外，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里面那些毛茸茸、黄灿灿的小家伙，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原始的好奇与渴望。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它们的嘴角竟然不自觉地湿润了，亮晶晶的哈喇子正一点点往下淌，特别是小灰灰，喉咙里还发出极轻微的、压抑着的“呜咽”声，前爪无意识地在泥地上轻轻刨动着，显得焦躁而又克制。
周振华先是一愣，随即不禁失笑，摇了摇头。他蹲下身来，伸出宽厚的手掌，一手一个，轻轻抚摸着两只狗温热的后颈和脑袋：“怎么，馋了？看着像会移动的小肉团了？”
大黄被主人说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假装去看旁边的鸡舍柱子，但那双耳朵却还支棱着朝向小鸡的方向。小灰灰则更会来事，立刻转过头，讨好地、湿漉漉地舔着周振华的手心，尾巴摇得像旋风一样，但那双机灵的眼睛还是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往鸡舍里瞟，暴露了它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些可不能吃，想都别想。”周振华收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温和却无比坚定，他用手分别指着两只狗的眼睛，让它们看着自己，“听着，这些小鸡，和里面那对大鸡，是咱们家未来的指望，是宝贝疙瘩。你们的职责，是守护它们，是看家护院，防着黄鼠狼、野猫、还有那不干好事的偷鸡贼来祸害它们。”
他顿了顿，确保两只狗都似乎在认真听，然后指着鸡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今天起，这些鸡就是咱们家的一员了，和你们一样，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们要保护好它们，明白吗？这是你们的任务！”
令人惊讶的是，大黄和小灰灰似乎真的听懂了这番话，或者说，它们精准地捕捉到了主人语气中的严肃和期望。它们互相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转向周振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大黄甚至抬起前爪，有些滑稽地抹了抹自己湿漉漉的嘴角，然后坐直了身子，挺起胸膛，一副“保证完成任务，绝不再流口水”的坚定架势。
周振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欣慰地用力揉了揉它们的头：“好狗！通人性的好伙伴！就知道你们靠得住！”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大黄刚刚还显得放松的耳朵猛地像雷达一样竖得笔直，头迅速转向鸡舍方向，鼻翼剧烈翕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噜”声。小灰灰的反应几乎同步，它不再摇尾，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同样望向鸡舍内部，发出短促而焦急的吠叫，不再是之前的嬉闹，更像是在高声示警！
几乎是同时，鸡舍里原本的宁静被打破了！那群睡得香甜的小鸡突然骚动起来，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利的“叽叽喳喳”声，原本挤在一起的小绒球四散开来，乱窜乱跳。那对种鸡也表现出极大的不安，雄鸡猛地从横杆上跳下，翅膀半张，发出连续不断、高亢而带有威胁性的“咯咯咯”警告声；雌鸡则焦急地张开翅膀，试图将最近处几只惊慌的小鸡庇护到自己羽翼之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某个角落。
周振华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所有清晨的惬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高度警觉。他第一反应就是最糟糕的情况：莫不是有黄鼠狼或者野猫不知用什么法子溜进来了？！可这鸡舍他检查过无数次，明明封闭得极好！
“嘘！”他立刻对两只低吼咆哮、几乎要扑出去的狗发出指令，让它们暂时安静。大黄和小灰灰极具纪律性地立刻噤声，但身体依旧保持着前倾的攻击姿态，喉咙深处滚动着威胁的低吼，全身的毛发似乎都有些炸起，死死盯着鸡舍最里面的那个角落。
周振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再次靠近鸡舍，顺着狗视线聚焦的方向望去。晨光此时已经更亮了一些，但鸡舍内部角落堆放的干草垛区域，光线依然晦暗不明。那里，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窸窣蠕动！不是鸡群活动的样子！
鸡舍内的骚动更厉害了。小鸡们的惊叫声不绝于耳。周振华不再犹豫，他轻轻拉开鸡舍门上的木栓。门刚开一条缝，大黄和小灰灰就如同两道离弦之箭，“嗖”地抢先进去，但它们并没有胡乱扑咬，而是极有默契地一左一右护在惊慌的鸡群前方，朝着那个可疑的角落，从喉咙深处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胆寒的低吼，进行威吓。
周振华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结实竹棍，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那个角落靠近。随着距离拉近，除了鸡群的嘈杂和狗的低吼，他隐约听到了一阵微弱的、与众不同的窸窣声和……某种细小的、带着明显无助和惊慌的叫声？
那声音很轻，吱吱唧唧的，完全不像是黄鼠狼之类害兽发出的嘶叫，倒像是……
周振华心中的杀伐之气稍减，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他用竹棍的末端，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拨开那个角落堆积的干草。
眼前的景象让他完全愣住了，高高举起的竹棍也缓缓放了下来。
干草堆下面，居然瑟瑟发抖地挤着三只小动物！看起来像是野兔，体型不大，但仔细看又有些许不同：毛色更偏灰褐，耳朵相对较短圆，后腿看起来却格外粗壮有力。它们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挤成一团，小小的身体不住地颤抖，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看情形，像是昨晚不知怎么误打误撞，钻进了这个它们认为可以藏身的避难所。
大黄见状，以为确认了目标，作势就要扑上去，被周振华及时低声喝止：“停！大黄！坐下！不许咬！”
他仔细打量着这三只不速之客，脑中飞快搜索着记忆。忽然，他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山跳子”，本地人对一种常见于山脚、丘陵地带野兔的俗称。它们平时住在自己挖掘的洞穴里，以草根、野菜、偶尔偷食点农作物为生。看样子是昨晚不知是遇到了天敌追赶还是怎的，慌不择路，竟然阴差阳错地钻进了这个它们认为安全的“洞穴”（鸡舍）里寻求庇护。
此刻再回头看鸡群的惊慌，似乎并非完全是害怕，更多是对这几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入侵者”的好奇和本能警惕。那对种鸡在经过最初的骚动后，也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不再高声警告，只是远远地保持着距离，打量着这几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不速之客”。
周振华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将手中的竹棍完全放下。他蹲下身，对依旧保持高度警惕、龇着牙的两只狗温和地说：“看，不是敌人，是几个迷路了的小可怜儿。估计是吓坏了。”
大黄和小灰灰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和对方散发出的弱小气息，低吼声渐渐平息，但仍然保持着警惕的注视，身体并未完全放松。
周振华正思考着该怎么妥善处理这三只意外来客，是直接打开门放走，还是……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只山跳子的后腿姿势有些不自然，蜷缩着不敢用力着地，仔细看，似乎还有些细微的颤抖。
“原来是受伤了……难怪会冒险躲到这里来。”他恍然大悟，心中那点因为鸡群受惊而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悯。
就在这时，高红梅被院里的动静惊醒，披着衣服匆匆赶来，看到鸡舍门大开，丈夫和狗都围在角落里，心里一惊：“振华，怎么了这是？鸡没事吧？……呀！这…这是哪来的野兔子？”她看到草堆里的三只山跳子，惊讶地捂住了嘴。
周振华把事情经过简单快速地解释了一遍。高红梅听完，也觉得十分稀奇：“这可真是稀罕事。野兔子钻鸡窝里了……那现在怎么处理它们？”
周振华看着那三只因为又有人来而吓得缩得更紧的小生命，又看看已经基本平静下来、只是远远观望的鸡群，想了想说：“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兔子也算吧。既然来了就是缘分，躲到咱家，说明咱家风水好，能庇佑它们。那只受伤的，看样子不算太严重，但也不能不管。咱们帮它治治吧，等伤好了，再让它们回归山林。”
他转向两只依旧守在旁边的狗，再次认真嘱咐道：“大黄，小灰灰，再听好，这些山跳子也是生命，现在是客人，是伤员，不能伤害它们，明白吗？要和平共处。”
两条狗似懂非懂地看着主人，又看看那三团瑟瑟发抖的灰毛球，似乎理解了“没有威胁”和“主人要保护”的含义，虽然眼神里还有好奇，但身体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尾巴甚至微微摇晃了一下，表示接受指令。
周振华这才小心地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尽量避免再次惊吓到它们，将三只山跳子一一从草堆里抱出来。它们吓得浑身僵硬，但或许是从这个人类身上没有感受到恶意，或许是因为受伤虚弱，竟然都没有挣扎反抗。那只后腿受伤的尤其温顺，黑亮的眼睛望着周振华，仿佛知道这个两足巨兽是在帮助自己。
高红梅已经快步从杂物间里拿来一个闲置的、通风良好的小竹笼，里面铺上了一些干净的软布：“先安置在这里面吧，免得它们乱跑再伤着，也免得狗不小心碰着。我去弄点新鲜的嫩草叶和清水来。”
太阳此时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小院，驱散了最后一丝晨雾，一切都变得清晰而明亮。鸡舍里彻底恢复了平静，小鸡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惊吓，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唤着，挤到食槽边等待喂食，仿佛在热烈讨论着清早这场刺激的意外插曲。
周振华将竹笼安置在院子角落一个晒得到早晨阳光又相对安静避风的地方，细心地为那只受伤的山跳子检查伤势。还好，只是后腿关节处有些扭伤和轻微擦伤，并未骨折。他想起以前跟村里老猎人学的土方，去墙根处寻了几样有活血化瘀效果的常见草药，捣碎了，小心翼翼地为它敷上，又用干净的布条轻轻缠绕固定。
大黄和小灰灰好奇地围在笼子旁，但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敌意和猎欲。小灰灰甚至小心翼翼地凑近笼子，用鼻子轻轻嗅了嗅，然后抬起头看着周振华，尾巴友好地摇了几下，仿佛在说：“味道有点怪，但不算坏。”
“看，我说吧，它们也能学会和平共处。”周振华对拿着嫩草叶和一小碗清水走过来的妻子笑道。
高红梅看着这奇特又和谐的一幕——丈夫细心照料着野兔，自家的狗在一旁安静好奇地围观，鸡舍里鸡鸣声声，院里蔬菜青翠——不禁感慨：“咱们这家啊，真是越来越热闹了。鸡、狗，现在又临时多了山跳子。快成个小动物园了。”
周振华接过草叶和水碗放进笼子里，三只山跳子迟疑了一下，那只没受伤的试探着啃了一口鲜嫩的草叶，立刻快速地咀嚼起来，看来是饿坏了。他站起身，望向鸡舍，那里，他的“龙凤尾”雄鸡正跳上高处，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梳理着它那身绚烂夺目的羽毛，昂首啼鸣，声震晨空，神骏非凡，宛如传说中的神鸟。
“这就是生活啊，红梅。”他轻声道，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有按部就班的规划，也有意想不到的意外；有需要承担的责任，也有不期而遇的惊喜和缘分。只要我们用心去对待，用善意去经营，这一切都会越来越好，越来越有生机。”
高红梅看着丈夫被阳光勾勒出的侧脸，看着他眼中对未来的笃定和希望，赞同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温柔与支持：“是啊。我去准备早饭了。一会儿吃了饭，你还得去趟张老伯家吧？得跟他报个平安，说说鸡苗适应的情况，也顺便请教一下这山跳子养伤要注意些啥。”
“嗯，是要去一趟。”周振华点头。
高红梅转身走向厨房，身影融入温暖的炊烟之中。周振华收回目光，再次落在这个生机勃勃的院子里。
大黄和小灰灰已经重新回到了鸡舍门前，一左一右趴下，不再是垂涎欲滴的馋相，而是竖着耳朵，眼神机警地扫视四周，忠实地履行起守护的职责。
周振华知道，野兔闯入，这只是养殖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未来肯定还会遇到更多、更大的挑战。疾病、市场、管理……困难不会少。但有了这样一个充满生机、善意和意外惊喜的开端，他对未来充满了更多的信心和期待。
晨光愈发明亮，金色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周家小院，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他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个在他的努力下正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充满生机的小小世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形成一个踏实而充满干劲儿微笑。
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周家的养鸡事业，也在这样一个戏剧性的清晨里，拉开了充满烟火气、人情味和生命力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