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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爸?”

周振华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带着一种面对长辈时的恭敬,也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振华啊。”

传来高老汉特有的、略显沙哑低沉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几声模糊不清的咳嗽,

“算着日子,是差不多了吧?”

“对,爸,明天,明天上午就能接了。”

周振华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

“您看……您和大壮哥那边,方便吗?我们一起去接?”

“去!当然得去!”

高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斩钉截铁,随即又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红梅生这三个娃,那是闯了鬼门关,遭了大罪!咱老高家的功臣,接回来,就得有个接回来的样子!风风光光的,不能委屈了!”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接着是深深吸气的嘶嘶声,周振华几乎能想象出岳父那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指头夹着烟卷的样子。

“我和你妈商量了,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果篮得挑最大最鲜亮的,红梅爱吃的那个什么……进口大樱桃,多弄点!还有,给小娃娃们准备的红包,你妈早就封好了,图个吉利!”

高老汉的话语滔滔不绝,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仪式感,仿佛唯有通过这样繁琐的、带着乡土气息的热闹排场,才能表达出对女儿和外孙们归家最隆重的欢迎,也才能稍稍抚平他心底那份对女儿生产时巨大风险的余悸。

周振华安静地听着,心里明白,这排场背后,是老人沉甸甸的心意和无法言说的疼惜。

“行,爸,都听您的。”周振华应承着,心里踏实了不少。

有老丈人张罗这些,他省心太多。

“那我再给大壮哥打个电话?”

“甭打了!”高老汉利落地截断,

“他就在我旁边鼓捣他那破车呢,我叫他。”

接着,听筒里传来高老汉中气十足的喊声:

“大壮!别捣鼓你那四个轱辘了!振华电话,明天接你妹子去!”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高大壮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瞬间盖过了他爹:

“喂!妹夫!”

声音洪亮得像在耳边敲锣,

“都安排好了?放心!车我昨天就拾掇利索了,油加得满满的,洗得锃亮!咱家这七座‘战车’,明天保证稳稳当当把功臣们接回来!”

他哈哈笑了两声,笑声爽朗,带着一种能驱散一切阴霾的豪气,

“到时候,你负责抱娃——三个呢,够你忙活的!咱爹负责拿东西,我嘛,就是你们的专属司机兼保镖!咱爷仨齐上阵,这排面,够不够?”

高大壮的话语像一阵强劲而质朴的风,瞬间吹散了周振华心头最后一丝因琐碎安排带来的不确定感。

听着电话那头父子俩的对话,甚至隐约还有高大壮拍胸脯的“砰砰”闷响,周振华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种久违的、属于大家庭的热乎气和坚实的依靠感,透过电波,暖暖地包裹了他。

“够,太够了!大壮哥,谢了!”

周振华的声音也染上了些许轻快,

“那明天一早,我先去接爸,然后咱俩汇合?”

“没问题!就这么定了!”

高大壮拍板定音。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

周振华的目光再次落到桌角那个黑色的、略显陈旧的公文包上。

他犹豫了一下,拉开拉链,手伸进去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硬壳笔记本粗糙的封面。他把它抽了出来,深蓝色的硬皮封面已经磨得有些发白,边角微微卷起,像一个承载了太多秘密的老朋友。

这不是工作笔记。

他翻开它,里面是妻子高红梅清秀而略显凌乱的笔迹,记录了她从得知怀上三胞胎那一刻起的点点滴滴。墨迹有新有旧,字里行间跳跃着喜悦、忐忑、身体的笨重不适、对未来的憧憬与丝丝缕缕的恐惧。

“……今天拿到b超单,医生说是三个!我的天!我和振华都傻了,站在医院走廊半天没回过神,像两个被大奖砸晕的傻瓜。他只会一个劲儿说‘老婆辛苦了’,手都在抖……”——字迹飞扬,透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孕吐简直要命,吃什么吐什么,胃里翻江倒海。振华笨手笨脚地学着熬小米粥,厨房差点让他点了,最后端出一碗半生不熟的‘杰作’,我居然含着眼泪喝光了,他眼眶也红红的……”——字迹有些虚浮无力,带着疲惫的温柔。

“……肚子大得吓人,像个笨重的球,翻身都困难。晚上腿抽筋疼醒,振华睡得迷迷糊糊,立刻爬起来给我揉,揉着揉着他自己又坐着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像个瞌睡虫……”——字迹平稳,浸满了依赖。

“……离预产期越来越近,心里慌得很。三个小家伙在肚子里闹腾,力气好大。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振华熟睡的侧脸,心里又酸又软。我们真的能做好三个孩子的父母吗?钱够不够?房子会不会太小?他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字迹有些潦草,透出深藏的忧虑。

周振华一页页翻看着,那些文字仿佛带着温度,将他带回那些焦灼、甜蜜又兵荒马乱的日子。他看见产房外自己焦灼踱步的身影,看见护士抱着三个小小的襁褓出来报平安时自己瞬间滚落的眼泪,看见高大娘布满红血丝却依旧强打精神的眼睛,看见高老汉背过身去偷偷抹眼角……指尖停在最后几页,那里字迹越来越稀疏,间隔越来越大,显然写的时候已极为疲惫。他合上日记本,那粗糙的封面抵在掌心,沉甸甸的,装满了他们这个小家庭为迎接这三个小生命所经历的一切惊涛骇浪和细碎温情。

第二天清晨,阳光带着初秋的爽利,穿过行道树开始泛黄的枝叶,在柏油路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周振华的车稳稳停在老丈人家楼下那棵老槐树旁。高老汉早已穿戴整齐地等在门口,一身簇新的深蓝色中山装,连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脚上的黑布鞋刷得干干净净。他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红彤彤的硬壳礼盒,上面印着烫金的“福”字和饱满诱人的水果图案,旁边还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吉祥如意”字样的红色大布袋。高大壮那辆半旧的七座国产SUV也到了,车身果然洗得锃光瓦亮,高大壮正撸着袖子,把三个崭新的婴儿提篮往宽敞的后备箱里塞,动作麻利又透着十二分的小心。

“爸,大壮哥,早!”周振华下车打招呼,目光落在那些提篮上,“这……”

“嘿,昨天下午特意去买的!”高大壮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咱外甥外甥女回家,安全第一!我挑的,这款式,这质量,放心!”他指着提篮,“喏,粉色的给平平,带小黄鸭图案的给安安,这个深蓝色的给咱家小男子汉振东!好认!”

高老汉没说话,只是把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红色大布袋递给周振华,下巴朝车那边扬了扬:“放你车上。里面是红包,还有给你妈和红梅的一点心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婿的脸,“振华,精神头还行?昨晚上没睡好吧?”

周振华接过袋子,确实很沉,他笑了笑,眼底的青色却骗不了人:“还行,爸。就是……有点紧张。”他老实承认。这感觉比当年第一次签下百万订单还要复杂百倍。

“紧张个啥!”高大壮大手一挥,拉开车门,“上车!接咱家的大功臣和小宝贝们回家咯!”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乐观和力量。

车子启动,汇入早高峰的车流。车窗外,城市的轮廓在秋日的晨光中渐渐清晰又飞速掠过。车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空调送风的轻响。三个男人,平日里或许话不少,此刻却都沉默着。高老汉端坐在副驾,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用力,目光凝视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后座的周振华,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无意识地互相搓着,指尖冰凉。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红梅产后苍白的脸,婴儿监护室里那些小小的保温箱,护士交代的密密麻麻的喂养注意事项……那本深蓝色日记本里妻子写下的忧虑,此刻如同藤蔓,悄悄缠上他的心脏。

高大壮从后视镜里瞥见妹夫绷紧的下颌线,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有些凝重的沉默:“咳,我说振华,放宽心!三个娃娃,是累点,但咱家啥阵仗没见过?人多力量大!以后啊,平平归你妈,安安归我媳妇带,振东嘛,我这个当舅舅的包了!保证给你和红梅腾出功夫喘口气!”他努力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些。

高老汉也微微侧过头,声音沉稳:“大壮说得对。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和你妈身子骨还行,能搭把手。你只管安心工作,家里的事,有我们。” 他的话语像定海神针,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经历过风霜的笃定。

周振华感激地冲岳父和大舅子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嗯,我知道,爸,大壮哥……谢谢。”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些匆匆掠过的行人车辆,心中默念:快到了,就快到了。

车子终于拐进那条环境清幽的支路,一栋外观雅致、爬满藤本月季的米白色建筑出现在眼前。“爱婴堡月子中心”几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耀。车子刚在门廊前停稳,高大壮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指挥着:“爸,您拿那个大果篮!振华,你抱振东的提篮,粉的和黄的我来!”

周振华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淡淡奶香和不知名花草清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提上那个崭新的深蓝色婴儿提篮,指尖有些发凉。

高大壮一手拎着粉色的,一手拎着嫩黄色的提篮,像举着两个重要的战利品,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声音洪亮地跟门口穿着粉色制服的接待护士打招呼:“姑娘,我们来接高红梅和三个宝贝啦!306房!”

护士显然认识这位爽朗的舅舅,笑着点头:“高先生您好,家属直接上去就好。高阿姨应该都在房间里。”

三人乘坐电梯上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306房门虚掩着。高大壮正要抬手敲门,里面清晰地传出一阵嘹亮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婴儿啼哭,像个小喇叭突然吹响。

“哟!听这动静,准是咱家周振东同志发表意见了!”高大壮笑着,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宽敞明亮,窗纱低垂,阳光滤进来,一片暖融。高大娘正背对着门口,弯腰站在婴儿床边,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熟稔的韵律感。婴儿床里,一个小小的、穿着蓝色连体衣的肉团子正蹬着小腿,扯着嗓子哭得小脸通红,正是小儿子周振东。旁边的另一张小床上,大女儿平平侧着小脸,睡得依旧安稳恬静,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二女儿安安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哭闹的弟弟,小嘴巴微微张着,像是在无声地研究。

“妈!我们来了!”高大壮声音洪亮地喊道。

高大娘闻声直起身,手里还捏着一片刚换下来的尿不湿。她转过身,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但看到门口的儿子、女婿和老伴,那双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和如释重负的笑意:“哎哟!可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看看你们家这个小祖宗,嗓门比他舅舅还亮!”她嗔怪地指了指还在抽抽噎噎的振东,“刚喂完奶,尿布一湿,立马就给你开个唱!”

周振华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岳母的肩头,急切地搜寻着。房间靠里,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关着,里面透出灯光和一个模糊的侧影。那是红梅。

高老汉和高大壮已经围到了婴儿床边。高老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去碰碰小外孙振东那还挂着泪珠的小脸蛋,又怕自己粗糙的手指弄疼了孩子,手指在空中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慈爱地、近乎贪婪地看着。高大壮则对着睁大眼睛的安安做鬼脸,压低声音逗她:“安安,看舅舅!舅舅帅不帅?叫舅舅!”

周振华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卫生间那扇门上。他放下提篮,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去。丈母娘正忙着给振东穿干净的尿不湿,嘴里还念叨着:“红梅在里面呢,刚喂平平吃了点,说进去洗把脸……”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声音放得极轻:“红梅?”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只有隐约的、细微的水流声。

“红梅?”他又唤了一声,心头莫名地一紧。

过了几秒,里面传来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含混的回应:“……嗯,来了。”接着是纸巾盒被抽动的窸窣声。

门把手轻轻转动,门被拉开一道缝。高红梅低着头,侧身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一套宽松的浅色棉质月子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脖颈。她始终垂着眼,没有看周振华,径直想往婴儿床那边走。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周振华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以及那双红肿得如同桃子般的眼睛。他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红梅?”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得让他心惊,皮肤下的骨头硌着他的掌心,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凉意。“怎么了?怎么哭了?”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慌乱,目光急切地在妻子憔悴的脸上搜寻答案。一个月不见,她瘦了太多,下巴尖尖的,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脆弱的东西。

被他拉住,高红梅的身体微微一僵。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只是那一直强忍着的、压抑的哽咽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像决堤的洪水般冲了出来。她猛地转过身,把脸深深埋进周振华的肩窝,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振华……”她的声音闷闷的,破碎地、断断续续地从他肩头的衣料里渗出来,带着滚烫的湿意,“我……我怕……我害怕……”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回家……回家怎么办?三个……三个啊……那么小……软软的……我……我怕我带不好他们……呜……”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周振华的衬衫,那灼热的湿意透过布料,一直烫到他的心底。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婴儿床上,振东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异样,停止了抽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高大壮逗弄安安的动作停住了,高老汉抚摸平平小手的指尖也顿在半空。高大娘看着女儿伏在女婿肩头颤抖的背影,眼圈也瞬间红了,悄悄背过身去抹了下眼角。

周振华的心被妻子这突如其来的、崩溃般的眼泪狠狠揪紧、揉碎。他收拢双臂,将她瘦得硌人的身体紧紧地、再紧紧地拥进怀里。一只手笨拙却坚定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另一只手轻轻按着她的后脑勺,让她能更安心地埋在自己怀里哭泣。他低下头,嘴唇贴在她散发着淡淡奶香和泪水咸味的鬓角,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过她颤抖的呜咽,清晰地传递过去:

“不怕,红梅,不怕。有我在。”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都灌注给她,“我们都在。爸在,妈在,大壮哥嫂子也在。我们是一家人,一起扛。三个宝贝,我们一起带,慢慢学,总能带好。相信我,嗯?”

他的话语像磐石,沉稳地投入她汹涌的泪海。高红梅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仿佛要把这一个月积攒的所有压力、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但那双紧紧抓着他后背衣服的手,却不再只是绝望的攀附,而是渐渐收拢,像是抓住了风暴中唯一的锚点。

高大娘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声音却努力扬起,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坚定和抚慰:“傻闺女,哭啥!月子里可不能这么哭,伤眼睛!快擦擦!有妈在呢,你忘了妈是怎么把你们兄妹俩拉扯大的?三个娃娃怕啥?咱人多,心齐,还怕弄不了几个小毛头?到时候妈就住你家,手把手教你!”

高大壮也赶紧凑过来,挠了挠头,笨拙地安慰:“就是就是!妹子,别怕!你哥我别的本事没有,力气有的是!以后晚上喂奶换尿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随叫随到!保证把平平安安振东伺候得白白胖胖!”

高老汉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手帕,递到女儿面前。那无声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在家人七嘴八舌、质朴却暖心的安慰声中,在丈夫坚定温暖的怀抱里,高红梅汹涌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周振华,又看看围在身边的父母兄长。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浓重的恐惧和迷茫并未完全散去,但一种新的、微弱却真实的光,像拨开厚重云层的晨曦,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透出来。

周振华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颊上蜿蜒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最珍贵的薄胎瓷器。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重复:“我们回家。一起。”

高红梅望着他,望着父亲递来的手帕,望着哥哥拍着胸脯的保证,望着母亲殷切心疼的目光,又缓缓地、无比眷恋地看向婴儿床里那三个降临不久的小生命——睡得正香的平平,好奇张望的安安,还有刚刚停止哭泣、此刻正吮吸着自己小拳头的振东。她的目光在那三张小脸上流连,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汲取了某种新的力量,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嗯”。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一个无声的开关。高大娘立刻抹干眼角,脸上重新焕发出干练的神采:“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咱得高高兴兴的!振华,大壮,赶紧的,把提篮拿过来!安安醒了正好,先试试她那个小黄鸭的!平平睡得香,待会儿再挪她。振东这小皮猴,让他爹抱着!”她利落地指挥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节奏感。

高大壮应了一声,立刻把那个嫩黄色的提篮小心地拎到安安的小床边。高老汉则默契地拿起那个深蓝色的提篮,走到振东旁边。周振华轻轻松开妻子,扶她在床边坐下,然后走到婴儿床边,俯下身。

当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还在咂巴着小拳头、睁着乌溜溜眼睛的周振东从柔软的小床里抱起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实感瞬间填满了他的臂弯和胸腔。小家伙比照片里看着更小,更软,带着奶香和干净的爽身粉味道,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他。那双懵懂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把他抱离温暖小窝的“巨人”。周振华屏住呼吸,动作僵硬得像个第一次接触精密仪器的学徒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弄疼了这娇嫩的小生命。他笨拙地调整着姿势,试图让儿子在自己臂弯里躺得更舒服些。

“啧,妹夫,放松点!别跟抱炸弹似的!”高大壮在一旁看得直乐,忍不住出声指导,“手托着头颈,对对,这只手兜住小屁股,哎,这就对了!你看振东,多给你爹面子,没哭!”

周振华低头,果然见怀里的儿子只是扭了扭小脑袋,在他胸前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小嘴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的“咕”声,并没有抗议。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周振华的心头,鼻尖莫名有些发酸。他深吸一口气,抱着儿子,稳稳地走向那个深蓝色的提篮。高大娘已经熟练地铺好了柔软的小垫子。父子俩第一次紧密合作的“转移”任务,在周振华屏气凝神、高大娘从旁协助下,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当提篮的安全带“咔哒”一声轻轻扣好,周振华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那口一直憋着的气。

另一边,高老汉和高大壮也合力把刚刚醒来、正咿咿呀呀挥舞小手的安安放进了她专属的嫩黄色提篮里。小丫头新奇地看着周围移动的人和物,不哭也不闹。只有大女儿平平,依旧在香甜的睡梦中,被高大娘极其轻柔地抱起,放进粉色的提篮,盖上轻暖的小薄毯,全程都没被惊扰。

高红梅一直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看着丈夫第一次抱起儿子时那紧张到几乎同手同脚的僵硬,看着父亲和哥哥小心翼翼对待女儿们的笨拙认真,看着母亲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切。她脸上的泪痕未干,但眼神已经平静了许多,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暂时平息,沉淀为一种带着疲惫的、安静的专注。周振华安置好儿子,走到她身边,伸出手。她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曾经只握笔签文件、最多抱抱她,如今却要稳稳托起三个新生命的重量。她迟疑了一瞬,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他的手心温热而带着薄茧,稳稳地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一种无声的力量顺着交握的指尖传递过来。

“走吧?”他低声问,声音带着安抚。

“嗯。”她再次点头,借着他的力量站起身。

高大娘手脚麻利地把最后一点零碎东西塞进一个大旅行袋里。高大壮一手拎起安安的提篮,一手轻松地提起那个鼓囊囊的大旅行袋。高老汉则稳稳地拎起了平平的粉色提篮,另一只手不忘拿起那个巨大的、红得耀眼的“福”字果篮。周振华一手小心地提起装着儿子的深蓝色提篮,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握着高红梅的手,未曾松开。高大娘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住了一个月的房间,利落地拉上旅行箱拉链,跟护士道了别。

一行人走出306房,穿过铺着厚地毯的安静走廊。三个装着新生儿的提篮,像三艘即将启航的小小船,被他们的守护者稳稳托着。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慷慨地洒进来,照亮空气中细小的微尘,也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高大壮提着安安的提篮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健有力。高老汉抱着平平紧随其后,脚步沉稳。周振华和高红梅并肩,走在中间。他提着儿子,她靠着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似乎都倚靠在他紧握的手和支撑的手臂上。高大娘拖着行李箱,走在最后,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女儿女婿的背影上,也落在那些提篮里。

走出月子中心明亮的大堂玻璃门,外面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带着暖意,也带着一丝阔别喧嚣的真实感。高大壮那辆擦得锃亮的七座车就停在门廊下,后备箱早已敞开。

三个崭新的婴儿提篮被稳稳当当地安放在宽敞的后排座位上。粉色的平平依旧沉睡,嫩黄的安安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车顶,深蓝的振东似乎被移动惊醒,小嘴瘪了瘪,发出一声小小的、试探性的哼唧。周振华迅速俯身,隔着提篮的透气网罩,用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的小脸。神奇地,那小小的哼唧声立刻止住了,振东只是扭了扭头,又安静下来。

周振华扶着高红梅坐进中间排座位,帮她系好安全带。她的身体陷在座椅里,显得更加单薄,脸色在阳光下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层厚厚的阴翳似乎被这明亮的秋阳驱散了些许,显露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关好车门,才绕到驾驶座。

高大壮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阵平稳的低鸣。他回头,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坐稳咯!启程!目标——幸福家园!” 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带着一如既往的豪气和乐观,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碎了车厢里最后一丝残留的凝重。

车子平稳地驶离月子中心,汇入城市午后的车流。窗外,熟悉的街道、店铺、行人开始向后飞驰。车厢内很安静,只有空调送风的轻微声响,以及后排偶尔传来的、属于婴儿的细微动静——平平安稳的呼吸,安安咿呀的自言自语,振东满足的吮吸声。

高红梅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偏向车窗。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车身的轻微颠簸而颤动。她的手,从上车起,就一直被周振华的右手紧紧握着,放在两人座位之间的扶手上。他的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带着一种笨拙却执拗的暖意。

高老汉坐在副驾驶,身体坐得笔直,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变化的街景。车子驶过一家大型母婴用品店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静:“振华啊,刚才在里头,我看那个……婴儿车,三个座排一起的那种,好像挺实用。回头……得空,咱爷俩去转转?”

高大壮立刻接话,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一顿午饭:“爸您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我有个哥们儿就是干这行的,保证搞个内部价!实用第一!”

周振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知道岳父这话背后的分量。那辆特制的三胞胎并排婴儿车,价格标签他之前在网上无意中瞥到过,足以让他心头猛地一沉。他握着妻子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些,声音平稳地应道:“嗯,爸,是该去看看。下周末吧?我项目正好告一段落。”

他没有提钱的事。后视镜里,他看见岳父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又投向了窗外。丈母娘坐在后排,正微微探身,仔细地给振东提篮里掖了掖小毯子,动作轻柔得像呵护一片羽毛。

车子驶入他们居住的小区。熟悉的楼栋,熟悉的绿植,熟悉的邻居牵着狗走过。高大壮把车稳稳地停在了单元楼下。

“到家了!”高大壮拉上手刹,声音里带着一种任务圆满完成的喜悦。

车门打开,秋日午后温煦的风和熟悉的家的气息一起涌了进来。高大壮和高老汉率先下车,高大壮麻利地打开后备箱,开始往下搬行李和那个巨大的果篮。高老汉则小心翼翼地去抱装着平平的粉色提篮。周振华松开妻子的手,轻声说:“等我一下。” 他迅速下车,绕到妻子那边,拉开车门,俯身帮她解开安全带,然后一手护着她的头顶,一手稳稳地扶着她下车。

高红梅的双脚踩在小区熟悉的水泥地上,身体似乎还带着在月子中心养成的某种惯性般的虚弱,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周振华的手臂。他立刻收紧手臂,稳稳地支撑住她:“慢点。”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低沉而安稳。

这时,高大壮已经把安安的嫩黄色提篮抱了出来,高老汉也抱着平平的粉色提篮站在一旁。周振华深吸一口气,转身,探身进车厢,动作依旧带着初学者的谨慎,却比在月子中心时沉稳了许多,稳稳地将装着儿子的深蓝色提篮抱了出来。小家伙似乎被移动惊醒,小眉头一皱,眼看就要开嗓。周振华立刻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提篮的网罩,对着里面的儿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轻柔语调哄道:“东东乖,到家了,到家了哦……”

也许是父亲的声音起了作用,也许是那温热的呼吸拂过,振东瘪下去的小嘴又收了回来,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上方那张放大的、属于父亲的脸。

周振华直起身,一手稳稳地提着儿子的提篮,另一只手臂,则再次被高红梅紧紧挽住。她的身体大半重量倚靠着他,目光依次落在三个孩子身上,最后,停留在丈夫的侧脸上。夕阳金色的光芒勾勒着他专注而沉稳的轮廓,那上面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却也有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名为担当的坚定。

高大娘最后一个下车,手里提着那个装满了“吉祥如意”的红色大布袋。她看着眼前的景象:老伴抱着平平,高大壮抱着安安,女婿抱着振东,女儿紧紧依偎着女婿。三个提篮,三个男人,一对紧紧相偎的年轻夫妻。

“走,上楼!”高大娘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和当家主母的利落。

周振华提了提手中的提篮,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带着奶香的生命重量,侧头对靠在自己肩上的妻子,露出了这漫长一天里第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她耳边,也落在金色的阳光里: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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