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上午九点整。
国家发改委第一会议室。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椭圆会议桌旁，围坐着来自商务部、工业和信息化部、生态环境部、科学技术部、安全部等相关部委的司局级负责人。
每人面前都摆放着厚厚一摞关于科瑞斯项目的材料。
江辰坐在主位，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
“联合审查不是简单的票决，而是不同视角的碰撞、不同智慧的融合。好的决策，往往诞生于充分辩论之后。”
“各位，人都到齐了。”
江辰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科瑞斯这个项目，投资规模巨大，技术含量高，地方期望值很高。”
“但初步审查发现，问题也不少。”
“技术来源存在争议，安全风险需要评估，对当地生态和产业生态的潜在影响，更是复杂。”
“今天请各位来，不是简单地表决‘通过’或‘不通过’。”
“而是要聚焦一个核心问题：”
他略微停顿，加重语气。
“如何在不违反国际规则和市场原则的前提下，有效识别、评估并规避这个项目可能带来的各类风险？”
“开始吧。”
他示意会议秘书开始记录。
商务部代表率先发言，语气急切：
“江主任，各位同事，我认为对这个项目要看到主流！”
“上百亿美元的投资，全球领先的技术，这对我们稳外资、稳外贸、促升级，意义重大！”
“不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风险’，就杯弓蛇影，把送上门来的优质外资挡在门外！”
“这会向国际市场释放错误信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的代表立刻反驳：
“莫须有？技术来源的官司就摆在那里！”
“如果核心知识产权存在瑕疵，项目建成之日，可能就是国际诉讼开始之时！”
“到时候，不仅项目本身瘫痪，还会连累我们整个产业链的国际声誉！”
“这个风险，谁敢担？”
科学技术部的专家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谨：
“从技术角度看，科瑞斯计划转移的部分技术，确实处于‘敏感’边缘。”
“虽然不在明确的禁运清单上，但具有明显的军民两用属性。”
“我们需要评估的，不是它‘是什么’，而是它‘可能被用来做什么’。”
安全部的代表言简意赅，目光锐利：
“我们的初步研判显示，科瑞斯与某国军方关联机构存在资金和技术往来。”
“其高级管理层中有多名具有该国军方背景的人员。”
“技术转移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战略意图？必须彻查。”
生态环境部的代表则拿出了江辰调研时拍摄的照片：
“这是麒麟岛现有的红树林和滩涂湿地。”
“这是项目规划中的填海造陆范围示意图。”
“重叠率超过60%！”
“这里是东亚—澳大利洲候鸟迁徙的关键中转站，生态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
“大规模填海，生态灾难几乎是必然的！”
“部门的立场，源于其职责；观点的分歧，源于视角的不同。协调的艺术，在于找到最大公约数，画出最大同心圆。”
会场内，争论越来越激烈。
商务部强调机遇。
工信部、安全部强调风险。
生态环境部强调底线。
各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气氛一度接近僵持。
这时，A省分管副省长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明显的焦虑：
“各位领导，我们省为了这个项目，前期投入了大量精力！”
“配套的基础设施都已经开始规划了！”
“如果项目卡在审查环节，之前的投入打了水漂不说，我们怎么向全省人民交代？”
“不能因为一些可能存在的、未来的风险，就否定了实实在在的发展机遇啊！”
他几乎是在恳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江辰身上。
等待他拍板。
是顶住压力放行，还是基于风险叫停？
江辰没有立即表态。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让争论暂停。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
“商务部考虑开放大局，没错。”
“工信部、安全部关注技术安全和产业安全，应该。”
“生态环境部坚守生态底线，更是职责所在。”
“地方谋求发展，心情可以理解。”
他话锋一转。
“但是，我们能不能换一个思路？”
“不要简单地二选一：要么全部接受，要么全盘否定。”
“高明的棋手，不会困死于局部的缠斗，而是着眼于全局的胜负。有时候，以退为进，是最好的进攻。”
他提出一个引导性问题：
“我们能不能设定一系列清晰、合理、可验证的前提条件？”
“让科瑞斯用行动和事实来证明，他们能够满足我们的合规性要求？”
会场安静下来，众人陷入思考。
江辰条分缕析地阐述他的构想：
“第一，针对技术来源问题。”
“可以要求科瑞斯在约定期限内，就其与阿尔法公司的知识产权纠纷，提供具有法律效力的解决方案或阶段性澄清证明。”
“确保项目未来运营不会陷入无休止的法律争端。”
“第二，针对安全风险。”
“可以设定一个分阶段的技术核查机制。”
“邀请独立的第三方国际权威机构参与，对其转让的技术内容进行穿透式评估。”
“特别是对具有军民两用潜力的技术，必须建立严格的‘知悉范围’控制和最终用户承诺制度。”
“第三，针对生态环境问题。”
“必须重新评估规划，大幅缩减填海范围，优化布局，确保不触及生态红线。”
“并设立专项资金，用于异地生态补偿和修复。”
“第四，针对产业冲击问题。”
“要求科瑞斯制定详细的本地化采购和技术溢出计划，明确对本土中小企业的带动目标和合作路径。”
“而不是简单地挤占市场。”
他环视众人。
“如果科瑞斯愿意接受这些条件，并切实履行，说明它是有诚意、守规则的合作伙伴。”
“项目可以分步推进，成熟一部分，审批一部分。”
“如果它连这些合理条件都无法接受……”
江辰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
“设定门槛，不是为了拒绝，而是为了筛选。提高标准，不是为了封闭，而是为了更高水平的开放。”
会场内沉默片刻。
随即，响起低声的讨论。
商务部的代表沉吟道：“设定前提条件，分阶段推进……这倒是个思路，既表达了开放态度，也守住了底线。”
安全部的代表微微颔首：“如果能落实第三方核查和最终用户管理，安全风险是可控的。”
生态环境部的代表补充道：“必须把生态补偿措施写进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里！”
A省的副省长也看到了希望：“有条件、分阶段推进，总比完全停滞好！我们有工作可做！”
“共识，往往不是在起点达成，而是在迂回曲折的探讨中，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路径。”
江辰看到时机成熟，进行总结。
“好，既然大家原则同意这个方向。”
“请办公厅根据今天讨论的要点，特别是这几项前提条件，整理出会议纪要，并起草一个‘设定合规性前提条件，分阶段、有条件推进’的审查意见初稿。”
“这份意见，要突出‘底线思维’和‘合规管理’，明确风险缓释措施和后续监管要求。”
“散会。”
与会人员陆续离开，不少人离开时看向江辰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佩。
这场看似僵局的会议，被他引导向了一个建设性的出口。
江辰独自在会议室坐了一会儿。
他深知，这仅仅是博弈的开始。
接下来，将这个审查意见转化为具有约束力的协议条款，并确保其被执行，将是更艰巨的挑战。
“原则的坚定性与策略的灵活性相结合，是破解复杂难题的钥匙。今天的会议，迈出了关键一步，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四个字：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