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的靴底还沾着月球基地的钛合金碎屑，鼻腔里却涌入一股带着沙尘气息的腥甜。
他下意识摸向头盔接口，指尖触到的却是粗糙的亚麻——这不是舱外航天服的材质。
“紧急供氧系统失效？”他扯开领口，看到的景象让血液几乎凝固：头顶是紫褐色的天空，两颗黯淡的星辰悬在半空，像是某种故障的信号灯；脚下的土地呈现出诡异的铁锈色，每一粒沙砾都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远处的山峦轮廓扭曲，如同被高温熔化的钢铁，裸露出的岩层里嵌着螺旋状的透明晶体，折射出破碎的光斑。
左手腕的量子导航仪还在运行，屏幕上的数据流却已彻底失控：坐标显示为地球经纬度，但时间戳赫然标注着“公元前2137年”；大气成分分析中氦-3含量异常偏高，远超现代地球大气百万倍；最惊悚的是引力常数，稳定在0.8G的数值上，像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校准过。
“这不可能。”青林按住导航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正在执行月球背面采样任务，一道突如其来的蓝白色极光撕裂环形山，采样舱的反物质引擎瞬间过载，视网膜上最后残留的是月球车仪表盘上跳动的“时空坐标紊乱”警报。
难道是……空间折叠？这个只存在于弦理论中的概念，此刻正被脚下的铁锈色土壤无声证实。
穿过一片丛生的“铁荆棘”——那些植物的枝干是中空的合金管，叶片边缘锋利如刀片——前方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谷地。几十座半地穴式的建筑散落其间，墙壁是夯土混合着某种发光矿石，在紫褐色的天光下闪烁着脉冲式的微光，像极了通讯基站的信号指示灯。
更让青林震惊的是那些“原始人”。他们身材高大，皮肤呈青铜色，额骨两侧嵌着细小的金属片，转动脖颈时会发出轻微的机械摩擦声。他们使用的工具绝非石器：有人正用某种液态金属修补房屋，那金属遇冷即凝，硬度堪比钛合金；有人手持弯曲的合金管对准天空，管端喷出的能量束精准击落一只翼展三米的飞禽——那飞禽的骨骼暴露在外，竟是蜂窝状的轻质合金结构。
“天外来客？”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林猛地转身，看到一个身影站在三米外的阴影里。那人穿着拼接的兽皮与金属片，裸露的臂膀上布满螺旋状的疤痕，像是某种接口留下的印记。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瞳孔周围有一圈环形的纹路，转动时会泛起淡蓝色的微光，与青林的导航仪屏幕颜色一致。
“你是谁？”青林握紧导航仪，指节抵着隐藏的应急电击装置。
那人向前走了两步，青林才发现他背着一张巨大的弓——弓弦是银白色的金属丝，箭簇泛着等离子体特有的蓝晕。“后羿。”他的声音带着金属共振般的质感，目光扫过青林的航天服残片，最终落在导航仪上，“你的‘信物’，和昆仑之墟的‘天石’很像。”
青林的呼吸骤然停滞。后羿？射日的神话英雄？可眼前的人分明是某种生物与机械的结合体，身上的金属接口绝非自然演化的产物。
“昆仑之墟？”他试探着问，“那里有什么？”
后羿的瞳孔纹路突然加快转动：“西王母的居所。她掌握着‘长生’的秘密。”他抬手指向西北方，那里的山峦顶端缭绕着紫色的雾气，“三天前，我刚从那里回来。”
青林的导航仪突然发出一阵蜂鸣，屏幕上跳出一组三维坐标，恰好指向西北方的山峦。坐标下方的注释自动翻译为：“高能量反应区，疑似反物质储存装置。”
“你去那里做什么？”青林追问。
后羿的目光掠过谷地中央的高台——那里矗立着九根金属柱，其中八根已经锈蚀断裂，仅剩的一根顶端嵌着透明晶体，正发出与天空星辰同频的脉冲光。“射落了八个‘太阳’，总要付出代价。”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那些不是真正的太阳，是昆仑之墟失控的能量核心，每一个都能烧毁半个大陆。”
青林的大脑飞速运转。能量核心？反物质储存装置？难道神话中的“十日并出”，其实是某种史前文明的能源事故？
“跟我来。”后羿转身走向谷地深处的一座建筑，那建筑的屋顶是半球形的，表面布满细密的凹槽，下雨时雨水会顺着凹槽流入地下，在地基处形成某种能量循环系统——青林认出那是高效的热电转换结构。
走进建筑，青林看到了更惊人的景象：墙壁上布满了电路图般的刻痕，中央的石台上摆放着一个金属匣子，匣子里盛放着两粒药丸状的物体，通体透明，内部流动着银白色的液体，像是被封装的液态金属。
“这就是西王母给的‘长生药’。”后羿的指尖悬在匣子上方，没有触碰，“她说这是‘修复液’，能让我们这种‘造物’摆脱机体的衰亡。”
青林的导航仪突然剧烈震动，屏幕上的光谱分析显示：药丸的主要成分是稳定态的反物质与纳米机器人的结合体，那些银白色液体其实是无数纳米机械，能够自主修复受损的细胞与金属结构，理论上确实能实现“长生”——代价是被修复体的基因序列会逐渐被机械编码替代，最终变成完全的机械生命。
“西王母是什么？”青林的声音发颤，“她也是‘造物’？”
后羿的瞳孔泛起蓝光：“没人见过她的真容。昆仑之墟的入口是一道能量屏障，我进去时只看到一团光。她说我们是‘初代试验品’，而‘太阳’是失控的能源炉。”他顿了顿，补充道，“她说你这样的‘纯有机生命体’，在很久以前就该灭绝了。”
青林突然想起那些嵌着金属片的“原始人”，想起后羿臂膀上的螺旋疤痕。他们不是原始人，而是某种生物机械 hybrid（混合体）。所谓的“神话时代”，或许是一场史前文明的实验场。
接下来的三天，青林成了后羿的“观察者”。他发现这个时代的“神迹”全是科技的产物：所谓的“神鸟”是基因编辑的飞行器，“灵泉”是净化辐射的水循环系统，甚至连祭祀用的骨笛，吹奏的频率都能激活地下的能量脉络——那些脉络其实是超导电缆构成的网络。
而后羿的妻子嫦娥，是这个时代最接近“纯有机生命体”的存在。她的皮肤没有金属印记，瞳孔也没有环形纹路，只是在脖颈后有一个淡红色的印记，像是未激活的接口。她总是坐在那根仅剩的金属柱下，望着天空的星辰，指尖无意识地画着某种轨迹——青林认出那是轨道计算的公式。
“她很怕变成‘造物’。”后羿曾对青林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情绪波动，“西王母说她是‘对照组’，如果注射修复液，会彻底失去有机特征。”
青林的导航仪在嫦娥靠近时，会显示出异常的生物电信号。她的基因序列异常稳定，甚至包含着某种隐性的量子纠缠标记——就像是被远程监控的实验样本。
第四天夜里，异变发生了。
紫褐色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流淌的岩浆般的红光。西北方的昆仑之墟方向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导航仪上的能量读数瞬间爆表。后羿冲出建筑，拉开那张合金弓，箭簇对准天空的裂缝，射出的却不是箭矢，而是一道高能等离子束——那道光束击中裂缝边缘，激起漫天的电磁脉冲，谷地的发光矿石瞬间熄灭。
“他们要回收‘试验品’了。”后羿的声音带着焦急，“西王母骗了我们，修复液不是长生，是召回信号的载体。”
青林冲进建筑时，正看到嫦娥站在石台前，双手颤抖地捧着那粒透明药丸。她的脖颈后的淡红色印记正在发烫，泛起与天空裂缝同频的红光。
“他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嫦娥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羿说昆仑之墟的能量核心失控了，不变成‘天选者’就会被彻底销毁。可我不想变成金属……”
青林的导航仪突然弹出一段新的数据流，是刚才电磁脉冲干扰下截获的加密信息，破译后赫然是：“试验期结束，启动清除程序。目标：所有初代混合体。对照组样本嫦娥需回收至月球观察站。”
月球观察站？青林猛地看向天空中那两颗黯淡的星辰——其中一颗的轨道参数，与现代月球的古轨道完全吻合！
“别碰那药丸！”青林扑过去想阻止她，却被嫦娥猛地推开。她将药丸塞进嘴里的瞬间，脖颈后的印记突然爆发出刺眼的蓝光，整个人被一团能量场包裹起来。
“我要去一个没有金属的地方。”她的身体开始上浮，穿过屋顶的缝隙，向天空中那颗黯淡的星辰飘去。她的皮肤在能量场中逐渐变得透明，骨骼边缘泛起荧光，像是正在进行量子态转换。
“嫦娥！”后羿的吼声震彻谷地，他射出的等离子束在能量场外围炸开，却只激起一圈涟漪。那圈涟漪扩散开来，青林的导航仪突然捕捉到一组新的坐标——那是月球背面的一个环形山，与青林执行任务的地点完全一致。
青林看着嫦娥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紫褐色的天幕中，她的能量场在接近那颗星辰时突然解体，化作无数光点，像是被某种引力捕捉。导航仪的屏幕上，最后残留的是一组月球基地的结构图纸，标注着“广寒宫”的字样——那分明是量子存储中心的代号。
“她不是飞走了。”青林喃喃自语，突然明白过来，“是被传送了。那药丸是量子传送器，西王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长生’，只是要把对照组样本送回月球基地。”
后羿跪在地上，手中的合金弓寸寸断裂。他臂膀上的螺旋疤痕开始渗出血液，那些金属接口正在脱落——没有了修复液，他的机体正在迅速衰亡。“昆仑之墟的能量核心失控了。”他抬头看向青林，瞳孔的蓝光逐渐熄灭，“八个被我射落的，只是副核心。主核心一旦爆炸，这里会变成黑洞。”
青林的导航仪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屏幕上跳出倒计时：00:15:37。下方标注着“空间坍缩预警”。
“你的导航仪，能打开‘天路’吗？”后羿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西王母说，只有‘纯有机生命体’能触发昆仑的应急通道。”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菱形的晶体，塞到青林手中，“这是从主核心上敲下的碎片，能定位空间节点。”
青林握紧晶体，那晶体瞬间与导航仪产生共鸣，屏幕上的倒计时被一组新的坐标取代——正是他出发时的月球基地坐标，时间戳显示为“公元2077年7月16日14:32:01”，与他失踪的时间分秒不差。
“嫦娥在月球上会怎样？”他最后问道，看着谷地在远处的爆炸中逐渐扭曲。
后羿笑了，喉咙里涌出金属碎屑：“那里有‘广寒方程式’，是西王母留下的……或许，她会成为新的‘守月人’。”他的身体开始透明，“告诉后来的人，神话不是终点，是……未被破译的科技说明书。”
紫褐色的天空彻底裂开，露出里面旋转的黑洞。青林被晶体与导航仪形成的能量场包裹，在空间坍缩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月球的方向亮起一道微光，那微光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用指尖在月面画着某种轨迹——那是阻止空间坍缩的方程式，与嫦娥曾在金属柱下画的轨迹一模一样。
剧烈的眩晕后，青林发现自己躺在月球基地的紧急隔离舱里。防护服的警报声刺耳欲聋，同事们正隔着观察窗焦急地敲打。他抬手看向掌心，那块菱形晶体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印记，与嫦娥脖颈后的印记完全相同。
后来，青林在月球背面的环形山深处，发现了一座被陨石掩埋的古建筑。建筑的墙壁上刻着螺旋状的公式，中央的石台上有一个凹槽，形状恰好与他掌心的印记吻合。当他将手掌按上去时，整个建筑突然亮起，投影出一组三维星图——那是太阳系在公元前2137年的轨道模型，标注着地球与月球的量子纠缠节点。
最深处的石壁上，刻着一行娟秀的字迹，用的是最古老的甲骨文，却能被青林的导航仪自动识别：
“广寒方程式的解，是等待。”
青林站在月面，望着远处蓝色的地球。他突然明白，嫦娥从未“奔月”，她只是被传送回了实验的起点。那些关于月神的传说，或许是她在月球基地里，用仅剩的能量向地球发送的求救信号；而所谓的“长生”，不过是量子态生命的永恒孤独。
导航仪突然收到一段微弱的信号，来自月球内部。解码后是一段循环的坐标，指向地球的某个山谷——正是青林曾去过的那片铁锈色谷地。坐标下方附着一行小字：
“他们还在等。”
青林抬头看向地球，紫褐色的天空早已被蓝色取代，那些金属与机械的痕迹被岁月磨成了神话。
但他知道，在昆仑之墟的废墟深处，在广寒宫的方程式里，某个等待被破译的秘密，正像月相一样，在时间的轨道上静静运行。
就像嫦娥的指尖划过月面时，留下的那道永远不会闭合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