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整，区委常委会准时开始。
区长赵东来照例坐在林万骁右手边，端着不锈钢保温杯，吹开浮沫啜了一口。他今天特意穿了件崭新白衬衫，领口硬挺，试图用外在的齐整掩饰内心的焦躁。
过去两周，林万骁接连出招：重启彩虹桥、调研经开区、拜会老书记……每步都踩在他的权力边界上。但他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张王牌，龙湖区连续三年两位数的Gdp增速，这是他赵东来最硬的政治资本。
“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林万骁翻开面前的文件夹，语气平淡，目光却锐利如刀，“先看一组数据，上周区统计局报上来的季度简报，各位面前都有。”
常委们纷纷低头，会议室里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林万骁没看稿子，数据早已刻在他脑子里：“简报显示，我区上半年固定资产投资同比增长18.2%，规上工业增加值增长15.7%，势头很好嘛。”他话锋一转，“巧的是，我周末翻了翻几个关联部门的数据，区电力局报来的同期工业用电量，增幅是5.1%；区税务分局记录的制造业增值税开票金额，同比增幅是6.8%。赵区长，你是经济专家，这增速差了一倍多，给我们解解惑？”
赵东来脸上的肌肉僵了一下，干笑两声：“林书记，统计口径不一样，新兴产业能耗低、附加值高，这很正常……”
“正常？”林万骁截住话头，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表格，示意李明分发下去，“那我们看看这些‘高附加值’企业的成色。这是经开区32家重点规上企业，上报区里的产值合计比他们报给税务部门用于计税的营收，平均高出48%。最典型的龙湖精密制造，报给我们的年产值是5个亿，可作为增值税计税依据的营收，还不到1个亿。赵区长，这家企业是你亲自抓的典型，还拨过500万技改资金吧？它这产值是凭空变出来的，还是说，咱们龙湖的企业，已经开始用爱发电了？”
会议室里死寂。只能听见空调轻微的嗡鸣和有人不自觉的吞咽声。材料在常委间传阅，组织部长陈过房盯着数据瞳孔放大，纪委书记马雨来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密码。
赵东来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握着保温杯的手指关节发白。他没想到林万骁不声不响摸到了命门，更没想到会在常委会上发难。此刻所有常委都在掂量，如果经济数据注水坐实，他们这些签过字、点过头的领导，哪个能全身而退？
“可能……是企业在不同部门填报时，理解有偏差，或者……”赵东来词穷，试图寻找托词。
“偏差？”林万骁突然收起脸上最后一丝客套，把最后一份文件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那请你再解释一下，为什么过去三年，区财政以‘企业技术改造’、‘升规入库奖励’等名目，向这32家企业中的12家，拨付了总计1.7亿元资金？而根据税务和市场监管记录，这12家企业里，有9家长期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工人工资都欠了半年！另外3家，实际营收连奖励资金的零头都不到！”
重磅炸弹落下。连一向中立的统战部长刘小舫、人武部政委郭建军都坐直了身体，脸色凝重。
“这是典型的套取、骗取财政资金！”纪委书记马雨来脸色铁青，脱口而出。
林万骁环视全场，声音沉静如铁，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今天不是在质疑某个单一数据，我是在质疑支撑这套漂亮数字背后的整个逻辑！用真金白银的财政资金去喂养僵尸企业，制造虚假繁荣；纵容甚至鼓励企业数据造假，换取所谓的政策政绩；最后用这些注了水的数字，给自己脸上贴金，往上爬，这不仅仅是作风问题，这是犯罪！”
赵东来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在椅子上，名牌西装腋下渗出深色的汗渍。
“现在我提议。”林万骁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砸在与会者的心头上，“立即成立龙湖区经济数据核查与责任追究工作领导小组，我亲自担任组长，区纪委、区委办公室、区统计局、区审计局主要负责同志联合进驻，对全区近三年所有主要经济指标数据进行全面核查、挤干水分、校正回归。重点查三样：数据源头、资金流向、相关责任人！”
“我反对！”赵东来做最后挣扎，声音嘶哑，“这样兴师动众的大规模核查，会严重挫伤企业积极性，影响投资环境，破坏龙湖来之不易的稳定大局……”
“是吗？”林万骁犀利反问，目光如炬，“比让龙湖背上‘数据造假示范区’的骂名更影响投资环境？比让龙湖几十万老百姓将来指着我们脊梁骨骂‘官出数字、数字出官’更破坏稳定大局？”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我们要的不是这些轻轻一挤就全是水分的海绵数字！我们要的是实打实的企业发展，是能变成民生福祉的真金白银！同意成立工作组并立即开展核查工作的，举手。”
话音刚落，七只手齐刷刷举起，算上林万骁自己，八票。统战部部长和人武部政委弃权。只剩下赵东来僵在原地，脸色灰败，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魂魄的泥塑，连举手反对的力气和资格都已失去。
散会后，赵东来第一个冲出会议室，脚步虚浮，连他从不离手的保温杯都遗忘在了桌上。
常务副区长杨同庆慢走一步，凑近林万骁低语：“书记，是不是太急了点？怕他狗急跳墙。”
林万骁看着窗外，一辆黑色轿车正疾速驶出区委大院，卷起几片落叶。他想起陈老书记遗孀昨天那句无意的感慨：“东来区长，当年跟着老陈搞基建时，也是个能啃硬骨头的实在人，怎么后来就……”
“脓包总要挤破。捂着的伤口只会烂得更深。”林万骁转身，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黑色幽默，“再说，你见过哪条狗，被踩了尾巴会不跳墙的？”
当天下午，数据核查工作组迅速组建完毕并召开第一次会议。纪委调取企业原始账册和凭证，审计局循着资金流向深挖，统计局重新核验所有数据的源头和计算方法。而林万骁给李明坊下了一道特殊指令：“重点查那12家僵尸企业的注册经办人、历次股权变更记录、以及获得财政补贴的申报材料是谁签的字，我要知道，是谁在后面把这些线头穿到一起的。”
三天后，李明坊抱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敲开书记办公室的门：“书记，基本清楚了。那12家企业，有9家的注册代理和常年法律顾问是同一家‘正东商务咨询有限公司’，它的实际控制人，是赵区长的妻弟，钱卫东。另外，超过八成的补贴申请最终审批签字，都是赵区长。”
林万骁正在练书法，笔下“实事求是”四个大字墨迹未干，力透纸背。他搁下毛笔，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给那个钱卫东发个正式通知，请他明天上午九点，到区优化营商环境办公室‘聊聊’就说我们想听取企业对政府服务的真实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