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大街桥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鼎沸的人声、惊呼、议论，在这一刻诡异地沉寂下去，只余下远处灯会的喧嚣作为模糊的背景。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看好戏的、难以置信的，如同实质的探针，聚焦在跪地的那抹月白身影上。
寒风掠过湿透的衣衫，刺骨的冰冷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髓。林逸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皮肤泛出不正常的青白。
但他跪得笔直，头颅微垂，目光却灼灼地投向被王妃紧紧护在怀中的裕昌，声音因寒冷和竭力压抑的情绪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死寂：
“汝阳王妃在上！”
“学生林逸，万死之罪！”
他朗声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汝阳王妃搂着孙女的手一紧，布满泪痕的脸上惊疑不定，盯着地上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清亮坚定的年轻人。
林逸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痛：
“今夜灯会，学生承蒙郡主不弃，受邀同游。然学生疏于防范，未能护得郡主周全，致使郡主千金之躯，竟于众目睽睽之下，遭人推挤，跌落寒河！此乃学生失职之第一大罪！”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巨大的艰难。
冰冷的石地透过单薄的湿衣，寒气如针般刺入膝盖。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王妃审视的眼神，那眼神深处，却藏着只有裕昌才能隐隐察觉的、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郡主落水，学生救人心切，情急之下，逾越男女大防，肢体相触，致郡主清誉有损！此乃学生孟浪无状、百死莫赎之第二大罪！”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学生自知卑贱，本不敢奢望玷污郡主清名！然事已至此，郡主名节因学生之故蒙尘，学生百死莫赎！唯愿以余生为抵，侍奉郡主左右，肝脑涂地，以赎今日之罪愆！求王妃娘娘……成全！”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说了出来，尾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林逸此言一出，周围一片死寂。
寒风卷着远处灯火的暖意吹过，却驱不散这桥头凝结的冰冷和沉重。
所有人都被林逸这番言辞恳切、却又字字句句直指核心的请罪给惊呆了。
这林逸怕不是疯了吧，所有人都不理解，之前林逸被举孝廉，他拒绝了，今日却因为毁了裕昌郡主的名声，心甘情愿给人家当牛做马？
裕昌裹在厚厚的锦缎披风里，身体依旧在难以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然而此刻，那刺骨的寒意似乎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暂时压制了下去。
她透过眼前氤氲的水汽，看着那个跪在冰冷石地上、浑身湿透、因寒冷而微微发抖的年轻身影。
他说……愿以余生为抵？
不是攀附权贵的谄媚，不是趁人之危的逼迫，而是将所有的责任，所有的“罪过”，所有的后果，一肩扛下！
用最卑微的姿态，却说着最决绝的担当！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众目睽睽、千夫所指的境地中，为她，也为他自己，强行劈开一条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热流猛地冲上裕昌的喉头，让她几乎窒息。是震惊？是茫然？还是……一丝绝境之中猝然窥见生路的震动？
她分不清。只觉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
汝阳王妃的呼吸在短暂的凝滞后，骤然变得粗重起来。
她搂着孙女的手臂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猝然降临的狂喜！
她正愁这满城风雨，愁孙女当众落水被外男所救后那几乎注定要狼藉的名声！
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愁如何给孙女找一个能配得上她身份、又不会让她日后受委屈的归宿！
她甚至想过，要逼着文帝下旨，让凌不疑那冷面煞神来娶她的女莹？
可眼前！天赐良机！
这个林逸！这个她本就动了心思的、才学不凡又家世清白的林逸，他竟然主动跪了下来，主动请罪！
主动承担了所有，更主动提出……以余生赎罪？
这哪里是请罪？这分明是递上了一把最合手的梯，一把能将眼前所有棘手难题一举解决的、金光闪闪的梯子！
王妃眼中骤然迸射出精光，那里面所有的惊惶、心疼、愤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所取代。
她将裕昌交给身边的嬷嬷，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林逸。
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迫不及待：
“好！好一个愿以余生为抵！林逸，你倒还算是个有担当的明白人！”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狂涛，目光扫过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惊愕、探究、等着看汝阳王府如何收场的眼神。
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了即将被碾碎的尘埃。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断，响彻桥头：
“既如此，本宫便成全你这番‘赎罪’之心，我汝阳王府郡主的清誉，岂容半分折损？此事既因你而起，也当由你负责到底！你且跟着我们回府，沐浴更衣，好生将养着！”
她猛地转身，对着身边早已惊呆的下人厉声喝道
“备车！立刻进宫。”
她的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锋芒。
“本宫要亲自入宫，面见陛下，请陛下——赐婚！”
“赐婚”二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也狠狠砸在裕昌郡主和林逸的心头。
裕昌猛地抬头看向大母，又看向地上那个依旧维持着叩首姿势、湿透的背影，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无人看见的角落，深深叩首的林逸，那紧贴着冰冷石板的额头下，唇角，正极其细微地、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极其隐蔽的弧度。
太棒了，他也算是因祸得福，终于可以把老婆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