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绥王府书房，夜已深。青铜瑞兽香炉吐纳着几缕淡薄的青烟，沉香的味道本该令人安神，此刻却掩盖不住弥漫在巨大空间里的沉冷与压抑。
皇甫洵半阖着眼帘，高大健硕的身躯陷在宽大冰凉的紫檀木太师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坚硬的扶手，发出极轻微却节奏分明的“嗒、嗒”声。如同猎食者在黑夜中耐心蛰伏时的低语。
心腹侍卫单膝跪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将太子皇甫俊二更秘密出城、潜入突厥营地、双方发生激烈冲突、突厥随后派出精锐乔装潜入长安却又失去踪迹等一系列情报，条理分明地一一上报。
皇甫洵依旧阖着眼，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琐事。但当侍卫提到“突厥精锐失去踪迹”时，他敲击扶手的节奏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修长浓密的眉峰缓缓聚拢，拧出一个冰冷的结。
潜入长安，不知所踪？是突厥人发现了可能的跟踪，故布疑阵甩掉尾巴？还是……在这看似平静无波的长安城内，早已有人暗中潜伏、接应这支突厥死士？
皇甫洵的嘴角在灯影模糊处勾起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弧度。呵，果然。那个阿史那勒……根本就是一头喂不熟的草原狼！哪里是真想帮皇甫俊这个蠢货？不过是把这位中原太子当作一块可供利用的踏脚石罢了。可怜皇甫俊，被池皇后一系打压如斯，侥幸坐上了储君之位，本该步步为营、谨小慎微才是。他却偏生作死，不知天高地厚去招惹突厥，引狼入室！简直是嫌命太长！
池皇后和明怀霄是何等人物？那是在朝堂后宫厮杀多年、踩踏着无数尸骨爬上高位的恶鬼！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皇甫俊行差踏错！一个“勾结外邦、图谋不轨”的罪名足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皇甫俊此举，无异于螳臂挡车，飞蛾扑火！皇甫洵心中冷哼。不过……飞蛾扑火固然可笑，但那熊熊烈焰，烧死的不一定只有飞蛾。若这把火足够猛烈，能顺势将盘踞在火焰中心的池皇后、明怀霄这班魑魅魍魉一并焚成灰烬……
皇甫洵终于缓缓睁开双眼。那眸子在昏暗的书房烛火下，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沉冷、深邃，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算计光芒。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侍卫。“宋珏那边，可有得知此事动向？”
侍卫立刻回禀：“回王爷，属下接到的线报，三公子府中暗卫同样探知太子二更出城，但似乎仅止于此。潜入突厥营地及后续突厥动作，三公子处并未知晓详细。”
“嗯。”皇甫洵淡淡应了一声，手指恢复了有规律的轻敲，“让他继续按兵不动。给本王盯紧了皇甫俊和他所有能动用的那条线！切记，无论他们如何蹦跶，未等其真正露出致命破绽前，绝不可轻举妄动！记住了——蛇未出洞，引而不发！”“是！属下明白！”侍卫肃容抱拳。
侍卫领命，正要起身退下，皇甫洵却又像想起什么，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宋府那位……三公子夫人（红姒），身子如何了？”他特意避开了直接提及莫锦瑟。
侍卫下意识地迅速回话：“回王爷，三少奶奶她……多亏了……莫舍人……”话刚出口，“莫舍人”三字方一吐出，侍卫就感觉一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冰锥般骤然刺在他头顶！
皇甫洵那双原本沉静的眼眸瞬间迸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气！那眼神没有暴怒，却比暴怒更可怕，如同极地冰原下蛰伏的凶兽！侍卫只觉得脖颈一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俯低身子，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声音都变了调：“属下该死！属下该死！是……是三少奶奶！三少奶奶吉人天相，虽……虽有些惊险，幸得……幸得府中及时延请名医诊治，又得了宫中贵人相助……如今胎象稳固，已无大碍……谢王爷记挂！”他再不敢提那个名字，慌不择言地绕着弯子回答。
皇甫洵眼中寒气稍敛，但那逼人的威压却丝毫未减。他没出声，只是用更深的沉默逼迫着侍卫。
侍卫浑身发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内衫。他知道躲不过去，王爷想知道那件事！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发抖，几乎带着哭腔：“只是……只是另一件事……在……在平南王府祠堂……刚……刚刚发生……”
皇甫洵的目光如实质的寒冰刀锋，死死锁住侍卫。
侍卫不敢抬头，额头冷汗涔涔：“那……那沈清砚……沈清砚不知因何故，在祠堂内与世子妃莫舍人起了冲突，情急之下，竟……竟疯了似的抄起原本用于责罚丫鬟的桐油大板，要……要向莫舍人施暴动手！”
“什么？！”皇甫洵如同被针刺，骤然从紫檀木椅中挺身站起！带倒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侍卫笼罩，声音因巨大的惊怒和担忧而陡然拔高：“她受伤了？！伤到何处？！”
侍卫被这股瞬间爆发的威势压得几乎窒息，连忙语速极快地续道：“回……回王爷！万幸！万幸千钧一发之际！世子爷宋麟如同天神降临，及时赶到！用铁掌……一把捏碎了那根木杖！将世子妃牢牢护在身后！莫……莫舍人并未受到丝毫损伤！只是……只是受了惊吓！虚惊一场！毫发无伤！”侍卫一口气说完后半句，拼命强调莫锦瑟安然无恙。
皇甫洵紧紧盯着侍卫，确认侍卫眼中并无欺瞒之色，那提到嗓子眼的暴怒和担忧才如同被骤然抽走了一部分力气，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僵立的身体缓缓坐回太师椅中。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皇甫洵略显粗重的呼吸和香炉青烟袅袅。
他坐下了，但眼中的情绪却如滚沸的开水，剧烈翻腾不息！惊魂甫定之后，是如同毒蛇般疯狂蔓延、噬骨钻心的——妒忌！
宋麟！又是宋麟！每次都是他！那个纨绔世子，凭什么？凭什么每一次都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她身边？像救世主一样挡住所有危险？！成为庇护她的天神？！这次是这样，上次在刑部大牢……或许将来还会有无数次！而自己呢？皇甫洵？永绥王？就只能如同一个阴暗角落的窥视者，只能在得到信息后徒劳地担忧、愤怒、嫉妒！甚至连保护她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她遭遇危险时，在她身边的是宋麟而不是自己？！
这股酸涩到极致的妒忌，混合着对宋麟那“英雄救美”画面的憎恶想象，如同滚烫的岩浆，一寸寸烧灼着皇甫洵的心脏和理智！
看到皇甫洵坐回椅中却面沉似水、眼神阴鸷如风暴的模样，侍卫更是惶恐不安，趴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大声喘，只盼着能尽快禀报完逃离此地。
皇甫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醋意与暴戾，声音恢复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冰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起因为何？沈清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三品中书舍人、王府世子妃动手？”
侍卫咽了口唾沫，声音依旧颤抖：“据……据线报所言……王妃……王妃在祠堂正要责罚世子妃的丫鬟碧城……是……是因为世子妃与世子在前日午后……在温泉池中……”侍卫的喉结剧烈滚动着，冷汗滴落在金砖上，“……行夫妻敦伦之事……被王妃撞个正着……王妃震怒于白日宣淫，认为莫舍人蛊惑世子、败坏门风……沈清砚……正是借此……煽风点火……后来不知世子妃说了什么，戳中了沈清砚的痛处……她就……就彻底失了理智……”
“敦伦？夫妻敦伦？”皇甫洵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无半分暖意。“被撞个正着？”那弧度加深。“白、日、宣、淫？”这四个字，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被他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地磨了出来！
侍卫只觉得书房内的温度骤降至冰点！比刚才皇甫洵询问沈清砚行凶时更让他毛骨悚然！他根本不敢抬头。
“蛊惑世子？”皇甫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和极致的嘲讽，“好一个平南王妃！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轰——！！！皇甫洵体内积压的、对未能及时护住莫锦瑟的醋意与后怕，对被宋麟抢了“救美”角色的妒火，对沈清砚竟敢对她动手却未能成行的侥幸与更深恨意，还有那侍卫口中“被撞见的亲热”带来的、如同亲眼目睹般的强烈羞辱与嫉恨！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猛地站起！手臂青筋暴起！如同暴怒的雄狮，狠狠一拳砸在坚硬如铁的紫檀木书桌之上！“砰——！！！”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坚固无比的书桌桌面剧震！以拳印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猩红的鲜血瞬间从他皮开肉绽的指骨关节涌出，滴滴答答落在裂纹丛生的桌面上，触目惊心！剧烈的疼痛远不及他此刻心中那焚尽理智的妒火！
“混账——！！”皇甫洵双目赤红，面容扭曲，从齿缝里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血的诅咒：“宋麟！你这只配在污泥里打滚的纨绔！你如何配？！如何敢将皎月拖入泥潭？！让她蒙此大辱？！”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血痕上，那是他自己的血，却仿佛看到了莫锦瑟被亵渎的清辉！脑中不可遏制地想象着温泉氤氲中两人亲密缠绵的画面……那画面带来的刺痛远比皮肉伤痛万倍！
胸中那名为嫉妒的毒蛇彻底吞噬了理智！皇甫洵猛地攥紧流血不止的拳头，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决绝：“宋麟！待他日……待本王掌御极之权！第一个要亲手斩杀碎剐的……就是你！”他眼中爆射出毁灭一切的寒芒，“莫锦瑟！注定只能是本王的！只能站在本王身侧，成为这江山之巅唯一的……后！”
他嘶哑的话语如同恶毒的誓言，在死寂的书房内回荡。
“哐当！”一声轻微的、但在此刻却无比清晰的瓷器碎裂声，突兀地从紧闭的红木雕花门外传来！
皇甫洵如同蓄势待发的恶狼，猛地转头！那双被嫉妒烧红、充满了暴戾血丝的鹰目，瞬间如淬毒利刃般锁死房门方向！“谁——？！”
书房那扇厚重的红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细缝。身着浅粉色丝质寝衣、发髻微松的周菱歌，如同受惊的小鹿，脸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地立在门口光亮处。她手中端着的珐琅托盘歪斜着，一只小巧的白玉炖盅摔碎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温热的汤水泼洒了一地，冒着丝丝热气。她显然是被书房内的动静和刚才那番骇人的话语惊吓到失手跌落。
她惊恐地看着皇甫洵那双赤红的、如同要吃人般的眼睛，声音带着恐惧的哭腔：“王……王爷……妾身……妾身只是……只是……”她语无伦次，慌乱中连话都说不清楚。
皇甫洵脸色阴沉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死死盯着周菱歌，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被打扰的极端不快和审视。“滚出去。”三个冰冷的字眼，如同驱逐一只苍蝇。周菱歌如蒙大赦，连行礼都忘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仓皇逃离了门口那片恐怖的阴影，踉跄着消失在黑暗的走廊尽头。
皇甫洵收回目光，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狼藉。他重新将视线投向书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和裂痕，仿佛那是他心中执念的图腾。周菱歌的出现与离去，没有在他心底掀起一丝涟漪。唯有那如跗骨之蛆般啃噬着他的、对莫锦瑟病态的占有欲，以及对宋麟刻骨的嫉恨与毁灭冲动，在寂静的夜色中无声地燃烧、沸腾！
周菱歌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直到跑出老远，才敢停下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喘息。汗水浸透寝衣，心脏狂跳不止。
皇甫洵方才那些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亲手斩杀碎剐”、“只能是本王的”、“唯一的后”……那赤裸裸的野心和占有欲，让她不寒而栗！更让她妒火中烧！
原来他心中的人真的是莫锦瑟！那个嫁给了宋麟的瞎子！那个在曲江宴上出尽风头的中书舍人！
强烈的怨恨和嫉妒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既然得不到他的心，那就要毁掉他心中的人！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周菱歌被扭曲的心房悄然滋生——利用父亲周瓮的手段，让莫锦瑟身败名裂！让她彻底失去被皇甫洵惦记的资格！
夜色中，一双充满妒火的眼睛，闪烁着阴冷刻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