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雁门春深
暮色如墨，将雁门关的雉堞染成深灰，城墙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跳动的灯芯，在萧彻肩头的铠甲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刚从西瓮城巡防回来，甲胄上还沾着关外草原的沙尘，指尖甚至残留着城楼上寒风的凉意，却在看见城门下那道身影时，瞬间化作绕指柔。
苏雪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玄色披风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襦裙。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指尖紧紧攥着盒盖的锦绳，指节微微泛白——方才守城的士兵说萧彻在西瓮城处置流民安置的事，她便在这儿等了近一个时辰，心里既盼着他平安归来，又怕自己贸然前来扰了他公务。直到听见熟悉的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她猛地抬头，撞进萧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鼻尖的酸涩。
“怎么不在帐中等？”萧彻快步上前，伸手将她披风的领口拢了拢，指腹不经意擦过她冻得微凉的耳垂，“关外风硬，仔细冻着。”他的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带着巡城后的沙哑，却像暖炉似的烘着苏雪的心。
苏雪摇头，抬手将食盒递过去，指尖触到他甲胄上的冰凉，又迅速收回：“我看今日值守的士兵换了新伍，想着你许是没顾上用晚膳，便做了些热汤饼来。”她说着掀开盒盖，氤氲的热气瞬间腾起，裹着葱花与骨汤的香气，在冷空气中散开。汤饼卧在白瓷碗里，边缘还带着韧劲，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是萧彻最爱吃的样子——他总说行军打仗吃惯了干粮，就盼着一口热乎的、带着烟火气的吃食。
萧彻看着碗里的汤饼，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这些日子雁门关诸事繁杂，先是漠北的鞑靼部落频频在边境试探，后又有关内流民因旱灾涌入，他白天处理军务，夜里还要与幕僚商议防御部署，常常是啃几口馕饼便打发了三餐。苏雪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疏漏，要么是在他伏案时递上一杯温热的蜜水，要么是在他巡城归来时备好热食，从不声张，却把他的生活照料得妥帖。
“你倒是有心。”萧彻接过食盒，拉着她往城楼旁的值守房走。房里燃着一盆炭火，暖意扑面而来，角落里几个值守的士兵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眼神里满是笑意——谁都知道，他们的将军与苏姑娘是雁门关的一对璧人，将军护着雁门关的百姓，苏姑娘护着将军，这份情意，比城墙上的青砖还要牢固。
苏雪被士兵们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眸坐在炭火旁的木凳上，看着萧彻拿起筷子，一口口吃着汤饼。他吃得不快，却很专注，汤汁沾在唇角，苏雪下意识地掏出帕子，伸手想替他擦去，指尖刚碰到他的脸颊，便想起这是在值守房，连忙缩回手，耳尖却悄悄红了。
萧彻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主动凑过去，让她的帕子擦过唇角：“怕什么？他们又不是第一次见。”话虽如此，他却加快了进食的速度，将最后一口汤喝完，才把碗放回食盒里，“明日我要带一队轻骑去关外三十里的黑松林，探查鞑靼的粮草囤积地，约莫后日才能回来。”
苏雪的心猛地一紧，握着帕子的手瞬间攥紧：“黑松林？我听说那里地势复杂，常有狼群出没，而且鞑靼的游骑也爱在那一带巡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去年萧彻就是在黑松林与鞑靼的先锋部队遭遇，虽大获全胜，却也被流矢擦伤了肩胛，那段日子她守在帐中换药，看着他伤口上狰狞的疤痕，夜里常常惊醒。
萧彻见她眼底泛起水光，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放心，这次我带的是‘疾风卫’，都是跟着我征战多年的老兵，而且我们只探查，不与他们正面交锋，不会有事的。”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我已经让人把城内的流民都安置到东郭的义仓附近，那里有暖棚和足够的口粮，你若是得空，便去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让军需官直接去办。”
他知道苏雪素来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之前流民刚到雁门关时，她便亲自带着丫鬟去义仓分发衣物，还给生病的老人熬药，百姓们都喊她“苏姑娘”，眼里的感激比任何赏赐都珍贵。
苏雪听他提起流民，眼底的担忧稍稍淡了些，点头道：“我明日一早就去义仓，之前我让绣坊赶制了一批棉衣，应该也能送过去了。”她抬眸看着萧彻，目光落在他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上——自从去年鞑靼大举来犯，萧彻便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白日要运筹帷幄，夜里还要巡城查岗，这些白发，都是为了雁门关的百姓熬出来的。
“你也别太累了。”苏雪的声音轻轻的，眼泪毫无预兆地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萧彻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触感，“我知道你肩上的担子重，可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不然……不然我和百姓们，都不会安心的。”
这不是害怕的眼泪，而是幸福的眼泪。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刚随父亲来到雁门关时，这里还是一片萧条，城墙上的砖石残缺不全，百姓们面黄肌瘦，提起鞑靼便满脸恐惧。是萧彻带着士兵们加固城墙、开垦荒地，又与周边的部落通商，才让雁门关渐渐有了生机——如今城楼下的集市热闹非凡，孩子们能在城门旁的空地上放风筝，老人们能坐在槐树下晒太阳，这些安宁，都是萧彻用血汗换来的。
萧彻见她落泪，连忙用指腹拭去她脸颊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易碎的瓷：“傻姑娘，哭什么？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关外的风带着草原的气息吹进来，却不再刺骨。远处的草原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再过些日子，等春风吹过，那里便会冒出嫩绿的草芽，漫山遍野的野花也会开得烂漫。
“你看，”萧彻指着窗外的方向，声音里带着几分憧憬，“等这次鞑靼的事解决了，我们便在城楼上种些海棠花，你不是说，长安的海棠开得最好看吗？到时候让雁门关的百姓，也看看长安的春天。”
苏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春天的景象——城楼上的海棠花肆意绽放，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萧彻牵着她的手，走在洒满花香的城墙上，百姓们在城门下笑着打招呼，士兵们扛着兵器走过，眼里满是安稳。她用力点头，眼泪又一次滑落，却笑着说：“好，到时候我们一起种，还要让孩子们来浇水，让他们记得，这雁门关的春天，是怎么来的。”
她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或许还会有风雨——鞑靼可能还会来犯，关内可能还会有灾荒，可只要有萧彻在身边，有这些可爱的百姓和士兵，她就什么都不怕。守城的士兵会握紧手中的兵器，义仓的官吏会妥善分发粮草，绣坊的妇人会赶制御寒的棉衣，而她会守在雁门关，等萧彻归来，为他备好热乎的汤饼，为百姓们送去温暖的棉衣。
因为她相信，只要他们一起坚守，雁门关的春风就会永远吹下去。吹过城外的草原，让嫩绿的草芽铺满大地；吹过城墙上的海棠，让粉白的花瓣点缀城楼；吹进每一个百姓的心里，让安宁的笑意挂在嘴角；也吹进她和萧彻的心里，让这份相濡以沫的情意，伴着雁门关的日月，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夜色渐浓，值守房里的炭火依旧温暖，萧彻将苏雪的披风重新披好，亲自送她回住处。青石板路上，两人的身影被灯笼的光拉得很长，脚步声与晚风的轻响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安稳的歌谣，在雁门关的夜色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