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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河书屋 >  本自俱足 >   第8章 铜哨

清明刚过,料峭的春寒尚未散尽,夏二爷那辆吱呀作响的驴车便碾碎了村口的晨雾,从盘山县城回来了。

车辙深深,满载着尘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城郭深处的滞重气息。二爷佝偻着腰,卸下两筐新绿乍现的蒜苗印子,细长的嫩叶沾着露水,在微光里颤巍巍地摇晃。

夏二爷拍了拍箩筐边沿的泥渍,声音不高,却沉沉地砸在夏三爷心上:“城里铺子缺个实心眼儿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惊飞了磨盘上啄食谷粒的麻雀。是夏三爷手里的锄头铁磕在了冰冷的石磨上,力道狠得像是要敲碎什么。

德麟的目光被那猝然腾起的烟灰攫住,灰白色的粉末打着旋儿,竟有几星落在母亲鬓角,瞬间便染上了几丝刺目的白。

夏张氏一直低垂着头,此刻更是将脸深深埋下去,蹲下身去扶那筐被二爷卸车时带倒的蒜苗印子。

她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深深抠进筐底潮湿的泥土里,仿佛想从中抓住什么依靠。那些刚抽出嫩穗的蒜苗茎叶,在她无意识的揉捏下,发出细微的断裂声,青涩的汁液沾染了她的掌心,留下几道狼狈的痕迹。

德麟心口像被那断裂的声响拧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喉咙却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这次来就是要带德麟回去……”夏二爷闷闷地说。

三爷想起德胜下葬的那天,夏二爷跪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他看着德麟茫然失措的眼神,心揪成一团,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夏二爷粗糙的大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他单薄的胳膊。

德麟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拽上了驴车。

驴铃铛在空旷的村道上单调地响着,叮当,叮当,一声声敲在耳膜上,碾过心头。行过村口,德麟忍不住拼命回头。

透过车尾扬起的薄尘,他看见母亲依然蜷缩在冰冷的磨盘旁,双手死死捂着脸,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浓重的黑影,像一块被遗弃在荒凉石滩上的焦炭。

而夏三爷,不知何时已跑到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树下,袖着双手,倚着粗糙的树皮,站成了另一棵树。

远远地,德麟凝望着他们的身影,被暮雾一点点吞噬、最终缩成两个模糊的黑点。

驴车吱呀摇晃,碾过漫长的土路,将夏家村抛在身后。

抵达盘山县城时,已是薄暮时分。

夏二爷的铺子临着一条不甚热闹的小街,门脸窄小黯淡。前面是店面,后头连着一方小小的院落,一道低矮的院门通向幽深的后巷。这院子狭长逼仄,尽头便是那散发着泥土与植物根茎气息的地窖入口,那是夏家赖以活命的蒜苗印子的生息之地。

德麟第一次踏进铺子,迎面便是柜台后二大娘那张毫无暖意的脸。

二爷媳妇坐在高脚凳上,身形瘦削得如同冬日的枯枝,眼睛从厚厚的账簿上方抬起来,冷冷扫过德麟。那目光像冰凌划过皮肤,随即又漠然地垂落下去,仿佛他只是墙角新添的一件碍事家什。

铺子里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干瘪蒜皮和难以言说的压抑混合的味道,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德麟怯生生地穿过堂屋,立在院子里,脚底踩着冰冷的青砖,手足无措。

堂屋门槛上坐着的夏二爷佝偻着背,烟锅里的火早已熄灭,眼神却空洞地投向院墙外那片狭窄的天空,暮色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凝固成一尊石像。

“德麟啊,”不知过了多久,二爷的声音才响起来,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刮过喉咙,“打今儿起,你就是我儿子了。”

他顿了顿,那空洞的眼神终于转向德麟,里面没有慈爱,只有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交付,“往后家里的活儿,就靠你了。”

德麟沉默着点了点头。那沉甸甸的“儿子”二字,像两块青砖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

从那一刻起,天不亮他便被拽进那阴冷潮湿、霉味刺鼻的地窖。在二爷沉默的注视下,他学着用稚嫩的肩膀挑起沉重的泔水桶,学着将冰冷的井水均匀洒在蒜垄间。窖顶缝隙透下的微光里,飞尘和粪土的微粒狂舞,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几天,德麟小小的手上便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硬茧,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泥。

夜晚,德麟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薄硬的棉被抵御不住四壁渗出的寒意。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像母亲鬓角新添的白霜。他死死咬住被角,咸涩的泪水无声地洇湿了枕头下垫着的粗布,无声地呼唤着爹娘,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

在这个阴郁陌生的屋檐下,德麟像一株误入石缝的小草,屏着呼吸,努力扎根,学着看二大爷阴晴不定的脸色,避开二大娘刀子似的冷眼,将每一件分派下来的活计做到无可挑剔。

他明白,那个炊烟袅袅、磨盘吱呀的家,连同母亲温暖的怀抱,都已被命运的鞭子狠狠抽远,缩成了心尖上一个不敢触碰的痛点。前路漫长如这县城幽深的街巷,而他只能背负着这“儿子”的重担,在未知的黑暗里,一步一步地挪移。

日子在单调的劳作中滑过,转眼夏至。天像是被捅漏了,绵绵的雨丝织成无边无际的灰幕,笼罩着盘山县城。檐下的水珠儿成串滴落,敲打在铺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声声入耳,又寂寥得心慌。

地窖里刚起出的蒜苗印子,水灵灵的,被德麟小心地摊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晾着,叶尖滴落的水珠在砖面上洇开一圈圈深色的湿痕,慢慢扩大、连接,像一张无声哭泣的脸。

德麟守着这些水痕发呆,偶尔抬头看一眼墙上那架老旧的座钟。铜钟摆有气无力地晃着,终于慢吞吞地敲响了戊时的梆子——两慢一快,沉沉的余音还在潮湿的空气里震颤。

后院胡同深处猝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是瓦片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

德麟浑身一激灵,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站起,手边的油灯被他慌乱地抓起,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剧烈摇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提着灯,蹑手蹑脚推开通往胡同的小门。

雨丝在油灯微弱的光圈里斜斜地飘着,像无数银亮的针。灯光微弱地探向门洞深处,猛地照见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那人浑身湿透,泥水血污糊了满脸,一只手死死捂着左臂,指缝间暗红的血混着雨水,正顺着青砖的缝隙蜿蜒爬行,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蚯蚓。他惨白的脸在灯光下抬起,沾着泥浆的睫毛颤抖着。

“德麟,关门,快……”

竟是韩庆年!德麟记得坨子里大姑家的表哥,最近的见面还是在奶奶的葬礼上,一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却透着股倔强韧劲的韩表哥。

“庆年哥?”德麟惊得差点失声叫出来,慌忙压低嗓子,“你……你咋在这儿?”

韩庆年痛苦地抽着冷气,那双因剧痛而失神的眼睛在认出德麟后,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和一种濒死动物般的绝望。

他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食指颤抖着,用尽力气抵在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嘘——!关后门!快!”那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德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他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飞快地回身插好门闩,随即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架起韩庆年软塌塌、沉甸甸的身体。

韩庆年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脖颈,每一次粗重痛苦的喘息都喷着灼人的热气。德麟踉踉跄跄,拖拽着将他弄进了地窖,堆着杂物和蓄水缸的角落里。

浓重的霉味、蒜苗辛辣的气息,瞬间被一股新鲜浓烈的血腥味搅得令人窒息。韩庆年瘫倒在干燥的草圩子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震动都让臂上的伤口涌出更多的血。

德麟抖开染血的靛蓝粗布外衣,试图去压住韩庆年的伤口。就在这挣扎间,“叮”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黄澄澄的铜哨子从他撕裂的衣襟里滑落出来,滚到德麟脚边的干草上。

韩庆年浑浊的眼睛猛地锁住那枚铜哨,又闪电般射向德麟,那只沾满血污泥泞的手像铁钳一样骤然攥住了德麟细瘦的手腕!力道之大,痛得德麟几乎以为骨头要碎了。

“听……听着!”韩庆年断断续续地喘息,每一个字都像在呕血,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钉住德麟惊恐的双眼,

“到南大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口水,而是碎玻璃渣,“南大庙……供桌左上角……菩萨……菩萨脚底下……有个小洞儿……”

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下移,死死盯住地上那枚铜哨,“把哨子……塞进去……就行!塞进去……”

话音未落,他松开德麟的手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抓起那枚还带着他滚烫体温的铜哨,狠狠塞进德麟冰凉汗湿的掌心!

那铜哨滚烫,像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灼得德麟浑身剧烈一颤,险些脱手。

他低头看着掌心这枚小小的、沾着血污的铜哨,冰冷的金属此刻却烙铁般烫人。再抬眼时,韩庆年已耗尽所有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他敞开的衣襟下,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伤和那不断渗血的伤口暴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衣角上深褐色的血渍混着青绿的蒜苗汁液,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临近的污浊气息。

这一幕,猛地刺穿了德麟的记忆。离家那日,母亲脚下被驴蹄踏碎的蒜苗嫩芽,不也渗出过这样青绿绝望的汁液吗?那汁液曾混着母亲的泪水,如今又混着韩庆年的血……

一种巨大的恐惧与悲伤瞬间攫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

地窖口外,天色已透出蟹壳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暴戾的砸门声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开门!查户口!快开门!”

粗野的吼叫声如同炸雷,伴随着沉重的门板撞击声,一声紧似一声,震得整个小院都在发抖!墙皮簌簌落下,灰尘在透过地窖缝隙的光柱里疯狂飞舞。

这粗暴的喧嚣,诡异地与铺子里二大娘那永远不疾不徐、冷冰冰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德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推开地窖口那扇沉重的木盖板,初升的阳光如同冰冷的利剑,直刺他的眼睛。

他看见那轮惨白的日头,正悬在夏二爷店铺那面褪色的蓝布幌子上方,将“福记”两个字灼烧得模糊不清。

晨光斜斜地洒在院中,照亮了竹匾上那些他亲手晾晒的、因失水而蜷曲起来的蒜瓣儿。它们扭曲的姿态,竟与离家那日母亲脚下被碾断的嫩芽如此相似——脆弱,绝望,被命运随意地蹂躏。

韩庆年昏迷前那嘶哑的嘱咐,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脑海里:“南大庙……菩萨脚底下……小洞儿……塞进去……”

德麟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枚铜哨紧紧贴在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一阵阵灼痛。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他不再犹豫,挑起那两筐沉甸甸、湿漉漉的蒜苗印子,仿佛挑着韩庆年的性命,也挑着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胡同。

胡同幽深曲折,晨雾尚未散尽,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脚步匆匆,肩膀被沉重的担子压得生疼,踩在青石板的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每响一下,他都觉得心脏跟着猛地一缩。身后,远处,那尖锐刺耳的警哨声如同跗骨之蛆,时断时续,却始终阴魂不散地追逐着他。

每一次哨音响起,他都感觉脖颈后的汗毛倒竖,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凶神恶煞的警察从某个拐角或者紧闭的门扇后猛扑出来,将他连人带筐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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