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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河书屋 >  本自俱足 >   第99章 牵挂

千里之外的乌兰浩特营房,风正裹着沙砾刮得紧,打在脸上像带了刺,铁皮屋顶被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在哭。

德昇刚站完两小时岗,棉帽上积的雪一进门就化了,顺着帽檐往下滴水,在肩膀上洇出一大片湿痕。

他搓着手呵气,白雾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手指冻得僵硬,连解扣子都费劲。

“夏助理!你家的信!还有张照片!”通讯员掀着门帘跑进来,棉门帘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他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笑。

德昇的心猛地一跳,手顿在半空,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抢过信封。

归队快半个月了,除了月英催证明的那封挂号信,这是俊英给他写的第一封信。

他的指尖在信封上反复摩挲,能摸到里面硬挺的照片角,指腹都有些发颤。那一定是孩子的照片。

信封边角被雪浸得发潮,他怕用冻僵的手指撕坏了,把手搓了又搓,捂了又捂,才小心翼翼揭开封口。

一张三寸照片先掉了出来,落在擦得干净的桌面上,边角还带着点温度。

德昇赶紧捡起来,指腹蹭过照片的塑封边缘,视线一下子就挪不开了:照片里的孩子裹着件宝蓝色棉袄,是夏张氏亲手缝的,针脚细密,领口还绣着朵小小的梅花。

孩子的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睁得溜圆,黑亮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墨珠,正攥着个小银锁看镜头,嘴角开心地咧着,露出一点点粉嫩的牙床。

照片背面是俊英的字,笔画有些歪,却写得娟秀又用力:“冬雪满月照,1970.12.22日”。

“冬雪?”德昇低声念着,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给孩子取的名字是,明玥。

德昇赶紧展开信纸。

俊英的字迹带着暖意,透过薄薄的纸页传过来:“德昇,孩子的户口办下来了,可是名字换了夏冬雪。冬雪满月后长了不少肉,她的奶奶给做的棉袄,合身得很。”

他又念了一遍“户口办下来了”,喉结动了动,手指轻轻碰了碰照片上孩子的脸颊,眼眶忽然就热了。

德昇想起临走前,攥着没办成的材料给俊英,她红着眼圈说“我再想办法”时的模样;想起自己蹲在柴房奋力的劈柴,发泄心中的郁气,恨自己连孩子的户口都办不好的无力。

那时他还怕这事儿要拖到明年,没想到户口真的办好了,只是换了名字。

“冬雪,夏冬雪……”他在心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虽说夏和冬有些对立,可也还是个透亮的名字,冬天的雪,干净又结实。

他把照片贴在胸口,军衣内侧的温度慢慢焐热了照片边缘,像是焐着孩子的小脸蛋,暖得他鼻尖发酸。

“啥照片这么宝贝?藏得跟机密文件似的。”炊事班的刘耀奇拿着申请表走进来,刚凑到跟前就笑了,“这是你家小闺女吧?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叫冬雪,”德昇把照片递给他,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眼角都带着笑,“户口也办好了,以后就能上学了。”

“这小丫头,眼睛跟你一模一样,亮得很!”刘耀奇捏着照片的一角,看了又看,连连点头,“冬雪?这名儿好,结实!将来准是个能干的姑娘。”

德昇赶紧把照片拿回来,小心翼翼地夹回信里,生怕折了角。这可是他的宝贝,得贴身放着。

“看你宝贝的,啥时候让嫂子带过来,咱全哨所的人都帮你宝贝宝贝。”刘耀奇笑着打趣,把申请表放在桌上,“下个月的报表放这儿啦,抽空给核一下。”

“赶明儿,赶明儿有机会的。”德昇口里应着。

拿起申请表翻看着,和上个月一样,没有特殊的材料需求。他放下心来,把申请表放进抽屉里。

刘耀奇走了。

德昇又展开了信纸。

俊英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欢喜:“户口是月英大姐帮我跑下来的,王所长看咱们不容易,特事特办。就是‘明玥’这个名字有重名的,没办法,才改的冬雪,户口本上的名字清清楚楚写着‘夏冬雪’。冬雪很乖,夜里不闹,就是饿的时候会扯着嗓子哭,你妈说随了你,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哭起来能把房梁震塌。”

德昇忍不住笑了,嘴角咧得老大,笑着笑着,眼泪就掉在了信纸上,晕开了“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几个字。

他赶紧用袖口擦掉,却越擦越多。这是欢喜的泪,是踏实的泪,是隔着千里风雪,终于摸到家里温度的泪。

他把照片重新塞进军衣内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隔着粗布军衣,能摸到口袋里的军人证,硬壳封面磨得有些光滑。一边是保家卫国的责任,乌兰浩特的风再冷,岗也得站;一边是家里的牵挂,妻女的笑容再远,也暖着心。

国和家,这两样,都是他这辈子最珍视的东西,缺了哪样,心里都空得慌。

“夏助理,看啥呢这么高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同宿舍的战友梁百权凑过来,瞥见他手里的信,“嫂子来信啦?嫂子可下来信了,某人不用辗转反侧,折腾的床板咯吱咯吱响啦?”

“给你看个好东西……”德昇说着,掏出照片给梁百权。

梁百权看见照片上的小女孩儿,眼睛一亮,“这是你家姑娘?跟你长得真像,尤其是这眼睛,亮得能照见人。”

德昇把照片递过去,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叫冬雪,冬天的雪。户口刚办好,多亏了你嫂子她大姐,跑前跑后忙了半个月。”

“好名字!”梁百权点头赞道,“干净又结实,跟咱们哨所外的松树似的,能扛住风。啥时候让嫂子带孩子来部队,咱给孩子包个大红包。”

“再长大一点儿,再大点儿就让你嫂子带来部队……”德昇说着,把照片收回来,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那本子里还夹着俊英上次寄来的,结婚的时候拍的全家福。

当天晚上,熄灯号吹过了,德昇还在台灯下写回信。

灯泡瓦数不大,昏黄的光映着他的影子投在砖墙上,显得格外高大。

他攥着钢笔,手还没从寒气里缓过来,写几笔就得往手心里呵气,白雾在灯光下散开,很快又消失不见。

笔尖在纸上顿了又顿,他想跟俊英说乌兰浩特的风小了些,想告诉她自己换了娘寄来的新棉鞋,不冻脚了,还想说说驻地后面的胡杨树又长高了些。

可写来写去,信里没提风多冷,没说站岗时冻得发麻的脚,也没讲吃了半个月的窝头。

这些苦,不能让家里人惦记。

最先落下的字是:“冬雪的照片我收好了,贴身放着,夜里站岗的时候摸一摸,就觉得浑身有力气。等夏天换防,我就回去看你们,给你和冬雪带块花布,做两件新衣裳,再给冬雪买个拨浪鼓。”

写完信,他把照片和信纸一起塞进军衣内袋,紧贴着心口。

躺下时,窗外的风还在刮,铁皮屋顶的声响依旧刺耳。可他却想起家里的炕,想起俊英织的毛衣,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他仿佛看见俊英抱着冬雪坐在炕头,张义芝在旁边纳鞋底,炉子里的煤烧得通红,暖得能烘透棉袄;看见冬雪抓着拨浪鼓摇得欢,笑声像银铃似的。

有了户口,就有了身份。等冬雪再大些,就能拿着户口本去盘山的小学念书,背着新书包,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唱国歌。

想着自己下次回家,能把她抱在怀里,叫她一声“冬雪”,听她奶声奶气地应一声“爸爸”,德昇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真的听见有人叫“爸爸”,脆生生的,像雪落在屋檐上的声音,又像风吹过杨树枝的声响。

他猛地睁开眼,桌子上的台灯还亮着,手里攥着的信纸,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德昇笑了,把信纸又往内袋里塞了塞。明天早上一早就把信寄出去,俊英一定在盼着回信呢。

再等几个月,等夏天来了,雪化了,他就能亲眼看见夏冬雪了,能把她抱在怀里,叫她一声“冬雪”,听她真真切切地应一声。

天快亮的时候,德昇终于睡着了,梦里全是家的模样。

他梦见院子里的雪化了,露出了绿油油的草芽;俊英抱着冬雪站在门口,娘在旁边晒被子,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暖得让人不想醒。

冬雪伸出小手抓他的帽子,笑得咯咯响,他伸手去抱,却扑了个空。可那暖意,却真实得像在眼前。

没过几天,德昇又有来信。

他接过通讯员递来的信封,指尖刚触到牛皮纸,就认出了那笔遒劲又带点潦草的字迹,是德兴的。

信封右下角印着“辽宁葫芦岛市连山区”,这行陌生的地名让德昇愣了愣神。上回通电话还是半年前,德兴说转业的事差不多定了,具体去哪儿还没个准信。

他对着指尖呵了口气,把信封在身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写得不长,纸页边缘还沾着点海水似的潮气。

德兴说自己三月底就到了葫芦岛,分配在造船厂做干事。

四月初和丽新就在单位家属院安了家。最末尾用加粗的钢笔字写着:“丽新怀孕了,我俩一起取了名字,叫威。这个名字不论男孩女孩都用的上,你要是得空,过来看看。”

德昇把信读了三遍。

他想起德兴小时候总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冬天在雪地里摔得满脸是泥,还梗着脖子说要当解放军;想起德兴在新兵连的时候,寄来的照片里,穿着军装,站在天安门广场,眉眼间全是青涩的骄傲;想起去年探亲时,德兴拉着他的手说“哥,我想在海边安个家”,眼里闪着光。

眼瞅着过春节了,德昇跟师部后勤部长告了假,去看德兴。

他特意去附近的农场买了半只羊,又到镇上的供销社,花五块钱买两罐麦乳精,售货员说这玩意儿是补身体的好东西。

坐火车去葫芦岛要十多个小时。德昇揣着信,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一路都没怎么合眼。

窗外的景色从枯黄的华北平原,渐渐变成了灰蒙蒙的渤海沿岸。火车进辽宁地界时,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车窗上,瞬间就化成了水痕。

德昇想起小时候,他和德兴在老家的雪地里堆雪人,德兴总抢着要堆脑袋,结果每次都把雪人堆成歪脖子,兄弟俩就躺在雪地里笑,直到浑身冻透。

出了葫芦岛火车站,冷风夹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德昇裹紧了棉袄,按照信上的地址找造船厂家属院。

他一路打听,绕了好几个弯,终于在一排红砖房前停住脚。

院子里的梧桐树枝桠上积着薄雪,几个孩子穿着棉袄在雪地里追跑,笑声脆生生的。

“二哥!”

德昇一回头,就看见德兴站在院门口。他比去年瘦了些,黑了些,穿着件深蓝色的干部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角的细纹却比以前深了。

不等德昇开口,德兴已经大步走过来,一把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袋,身板还是那么直,绷得紧紧的。

“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屋,外面风大。”德兴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带着点军人特有的洪亮。

堂屋里弥漫着煤烟和饭菜混合的香味。德兴推开虚掩的门,屋里的暖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德昇身上的寒气。丽新穿着碎花棉袄正坐在床边,看见德昇进来,赶紧把衣服拢好,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二哥,你来了。”

丽新的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德昇从德兴手里接过旅行袋,拉开拉链,从里头掏出剁成块的羊肉,还有两盒麦乳精,笑着对丽新说:“弟妹,咱内蒙古也没啥新鲜玩意儿,也没给你们带啥好东西……”

“二哥,你人来了,我和德兴就挺高兴了,一家人不用拿东西,现在啥都要票,可不好买呢!”丽新客气着,连忙上前,把羊肉和麦乳精接过来。

德兴倒不客气,拔着羊肉块看,“二哥,还得是内蒙古的羊,这膻味真浓厚啊。”

德昇笑了,“有时间你去一趟就知道了,一进乌兰浩特的边界,那膻味就扑面而来,这羊肉绝对够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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