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被”慈善基金的煌煌仁名尚在京都上空回荡，如同春日暖阳，消融着冬日的最后一丝肃杀，靖王府松涛苑内，一场更深远、更触及根本的变革风暴，却已在悄然酝酿。
午后暖阳斜照，松涛苑临窗的暖榻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萧珩盘膝坐于其上，玄铁面具搁在一旁，露出疤痕深刻却难掩英挺的侧脸。他怀中抱着咿咿呀呀、精力旺盛的萧烁，正用一根裹了软布的细长银箸，蘸了清水，在光滑的紫檀小几上，一笔一划地书写。写的并非什么深奥典籍，而是最简单的“人”、“口”、“手”。
“烁儿，看，这是‘人’。” 萧珩的声音低沉而耐心，全无朝堂上的凛冽杀伐，唯有为人父的温和。他握着儿子肉乎乎的小手，引导着那根银箸，在几面上留下歪歪扭扭的水痕。
萧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消失又出现的“水字”，小嘴咧开，发出含糊的“呃…人…”的音节。
沈清璃坐在一旁，怀中是安静吮吸着手指的萧玥。她并未打扰父子间的教学，目光温柔地落在萧珩专注的侧脸和儿子懵懂却充满求知欲的小脸上。长女萧曦依偎在她身侧，小手托着腮帮，看看父亲教弟弟，又看看母亲怀中的妹妹，忽然小声问：“母妃，曦曦也能像弟弟一样学写字吗？像哥哥一样读书吗？”
清脆的童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萧珩握笔的手微微一顿。萧屹也停下了临摹《千字文》的笔，抬起小脸看向妹妹，眼中带着兄长特有的关切。
沈清璃心头一震，看着女儿那双清澈明亮、充满渴望的眼睛，一个在她心中盘旋已久、却因顾虑重重而迟迟未能宣之于口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再也无法抑制地蓬勃生长！
她将萧玥轻轻交给一旁的乳母，伸手将萧曦揽入怀中，指尖拂过女儿柔软的发丝，声音温柔而坚定：“当然可以。曦曦想读书认字，想明理求知，是天经地义之事。女子为何不能读书？为何不能明理？这世间的道理，这天地的学问，本就该有女子的一份！”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温暖静谧的松涛苑内炸响！不仅萧曦眼睛瞬间亮如星辰，连萧珩也抬眸，深邃的目光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落在妻子脸上，红袖端着茶点的手更是微微一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女子读书？这…这简直是颠覆了千百年来的伦常！
沈清璃迎着丈夫的目光，眼中再无半分犹豫，闪烁着破釜沉舟的锐利光芒：“王爷，妾身有一事，思虑良久，欲借‘泽被’基金之势，试行于京都。”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妾身欲以‘泽被’基金为依托，于京都西城，择清净之地，设立‘明德女学堂’！首批招收年满七岁至十二岁之贫寒女子，或‘泽被’慈幼局之适龄孤女！免束修，供笔墨纸砚、四季衣裳及午膳一餐！所授之学，非止《女诫》、《列女传》等束缚之书！更重开蒙识字、基础算学、浅显医理、女红技艺、乃至…格物常识！旨在启其心智，授其谋生之能，使其知礼明义，不囿于深闺，亦能立身于世！”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红袖手中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精致的点心滚落一地。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萧珩面具下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电，紧紧锁住沈清璃，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看清这惊世骇俗之举背后的全部意图与决心。
打破这死寂的，是萧曦兴奋的欢呼：“真的吗？母妃！曦曦可以去学堂？和哥哥一样读书？” 小姑娘雀跃着，全然不知自己母亲这番话，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萧珩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立刻表态，目光从女儿兴奋的小脸，移到长子萧屹那若有所思、带着一丝困惑却也有一丝认同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妻子那张清减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上。
“启民智…授谋生之能…不囿于深闺…” 他缓缓重复着沈清璃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千年礼教筑就的坚冰之上。面具下，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思绪。震惊、审视、权衡，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灼热的激赏！
他一步步走到沈清璃面前，玄铁护甲在静默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并未言语，只是伸出手，并非去握她的手，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按在了她的肩头。那力道沉稳而温暖，仿佛在传递着千钧的信任与支撑。
“此志，甚伟。”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磐石坠地，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破千年桎梏，开万世先河。纵有惊涛骇浪，刀山火海…本王，与你共担！” 没有长篇大论的赞同，只有一句“与你共担”，便将他所有的立场、所有的力量，毫无保留地押在了妻子这看似离经叛道的宏愿之上！
沈清璃心头巨震，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她仰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信任火焰的眼眸，鼻尖微酸，喉头哽咽。她知道这条路有多难，知道将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但有了他这句承诺，有了这如山岳般的支持，所有的恐惧与犹疑，都化作了无坚不摧的勇气！
“谢王爷！” 她声音微颤，眼中却有晶莹闪烁，唇角却扬起一个灿烂而坚定的笑容。
“明德女学堂”的构想，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其引发的震动与反对声浪，远比“泽被”基金设立时更为猛烈、更为根深蒂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深宅大院、乃至朝堂宫闱。引起的，不是暖阳般的赞誉，而是近乎山崩海啸般的质疑、攻讦与恐慌！
民间（尤其是士林清流）：
“荒谬！荒谬绝伦！牝鸡司晨，乾坤颠倒！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什么书？识什么字？这是要乱了我大周的伦常纲纪啊！” 国子监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听闻此事，气得当场摔了茶盏，捶胸顿足。
“靖王妃这是被海贸的铜臭熏昏了头吗？竟敢如此离经叛道！设女学？教女子算学格物？那与男子何异？长此以往，夫纲何在？父权何存？！” 茶楼酒肆，聚集的文人学子议论纷纷，言辞激烈。
“哼！什么启民智？我看是靖王府野心膨胀，欲借此收买人心，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更有阴谋论者，将此事与靖王府的权势直接挂钩。
宗室勋贵（尤以守旧派女眷为首）：
“疯了！真是疯了！好好的王妃不做，非要弄这些幺蛾子！女子就该安守本分，相夫教子！抛头露面去学堂？成何体统！我家女儿，打死也不去这等地方！” 武安侯夫人对着来访的几位宗室夫人，尖声嚷道。
“就是！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想考状元？还想做官？靖王妃自己抛头露面经商也就罢了，还要带坏天下女子吗？” 附和声此起彼伏。
“安平长公主殿下，您可得管管啊！此风若长，我大周礼崩乐坏矣！” 众人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安平长公主。
朝堂之上：
暗流汹涌！数份措辞激烈、引经据典弹劾靖王妃“离经叛道”、“惑乱人心”、“动摇国本”的奏折，如同雪片般飞入内阁，飞向皇帝的御案！署名者，多为清流言官、翰林学士，甚至还有几位以“理学正宗”自居的礼部官员。奏折中，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教条被反复引用，字字诛心，将“明德女学堂”描绘成颠覆伦常、祸国殃民的洪水猛兽！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皇帝萧彻靠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看着御案上那几份言辞最为激烈的弹劾奏折，眼神晦暗不明。下方，新任礼部尚书，年逾六旬、以古板守旧着称的程颐门徒——周文方，正躬身肃立，痛心疾首地陈词：
“…陛下！靖王妃此举，实乃千古未有之悖逆！《礼记·内则》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女子之学，当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为本！岂可妄学外务，混淆阴阳？今其竟欲设女学，授以算学、格物、乃至医理！此等行径，置圣贤教诲于何地？置我大周千年礼法于何地？！”
他声音激昂，唾沫横飞：“更遑论，其学堂竟招纳贫寒女子乃至孤女！此等贱籍女子，粗鄙不堪，若习得些许文字算学，心气必高，不安于室，岂肯再安心为婢为妾？长此以往，必致主仆失序，尊卑颠倒！民间婚配嫁娶之序，亦将大乱！此乃动摇社稷根基之祸端啊陛下！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严斥靖王妃！查封那悖逆之‘明德女学堂’！以正视听，以安天下！”
周文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投枪，裹挟着千年礼教的重压，狠狠刺向靖王府这看似“离经叛道”的创举。殿内侍立的太监，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彻沉默着，目光扫过周文方激愤的老脸，又落回那几份弹劾奏折上。他心中清楚，这些奏折背后，站着的不止是守旧的礼法卫道士，更有对靖王府声望日隆、屡行“破格”之举而深感不安的各方势力。打压“女学”，便是打压靖王府那越来越难以掌控的威望！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然而…“泽被”基金的煌煌仁名尚在，民望如日中天。沈清璃此举，打的又是“慈善”、“启智”、“授能”的旗号，且以“泽被”基金为依托，明面上并未动用朝廷分毫…若强行以皇权粗暴镇压，必遭反噬！靖王萧珩那日在刑部大堂的雷霆手段和那句“本王在，天塌下来本王顶着”的警告，犹在耳边。
权衡，利弊的毒蛇在萧彻心中疯狂撕咬。他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既能斩断靖王府这“非分”之举，又不至于让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周爱卿所言…不无道理。” 萧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深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女子之学，关乎伦常根本，不可不慎。然靖王妃以慈善之名行事，泽被基金又有多方监督…朕若直接下旨查封，恐伤及善举，更易激起物议。”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周文方：“此事，当由礼部牵头，召集翰林院、国子监饱学之士，以及京都德高望重之耆老，共议‘女学’之得失利弊！若其果真悖逆礼法，惑乱人心，再行定夺不迟！周爱卿，此事…就交由你全权督办。务必…‘以理服人’！”
“以理服人”？周文方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明白了！皇帝是要用“礼法”和“清议”这把软刀子，去对付靖王妃！只要能在舆论上将其彻底打垮，让“明德女学堂”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靖王府再强势，也难逆天下汹汹之口！
“臣…领旨！” 周文方深深一躬，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冷笑。
一场以“礼法”为名、实则针对靖王府的舆论绞杀，在皇帝的默许与推动下，正式拉开帷幕！
靖王府，松涛苑书房。
气氛不复往日的温馨，带着山雨欲来的凝重。赵全垂手侍立，脸色难看地汇报着外面愈演愈烈的反对声浪和礼部即将组织“大议”的消息。
“…王妃，如今京都舆论对女学极为不利。国子监已有学子串联，欲联名上书抗议。礼部周尚书更是放出风声，要请出几位致仕的理学泰斗参与‘大议’…这分明是要在‘理’字上，将我们彻底压垮啊！” 赵全忧心忡忡。
沈清璃坐在书案后，神色平静，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案头，放着一份周文方等清流攻击女学的核心奏折抄本，上面“牝鸡司晨”、“混淆阴阳”、“动摇国本”等字眼刺目惊心。
“以理服人？” 沈清璃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要论‘理’？那本妃…便与他们论一论这‘理’！”
她眼中闪烁着智慧与不屈的锋芒：
1. 釜底抽薪，另辟战场： 避其锋芒，不与其在“妇德女诫”的泥潭里纠缠！将“明德女学堂”的定位，牢牢锁定在“泽被”慈善框架内，强调其“济困扶危”、“授一技之长以自立”的慈善本质！首批学生，只招收贫寒孤女，这是最无可指摘的“善举”！
2.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们引程朱理学？好！本妃也引圣贤之言！《论语》有云：“有教无类”！孔圣人可曾说过只教男子，不教女子？孟子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慈幼局收养孤女，教其识字算学，使其将来能谋生养己，不依赖他人，不正是践行圣贤“仁恕”之道？岂不比空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近人情，更合天理？
3. 实证为基，破其虚妄： 组织“泽被”基金监督委员会中支持开明的大儒、名医、商界耆老，联名发表支持“明德女学堂”的公开声明！更要在“大议”之前，让柳如眉（璃记首席女管事）带领第一批自愿报名的女学生（精心挑选的贫寒但聪慧、懂事的孤女），公开展示她们在短期试点中学会的识字、简单算账、辨识草药、精巧女红等实用技能！用实实在在的“能”与“用”，击碎“女子读书无用”、“扰乱伦常”的荒谬论调！
4. 借力打力，分化瓦解： 暗中联络与周文方等守旧派素有嫌隙、或思想较为开明的官员、宗室（如裕亲王），以及那些家中确有才女却被礼法所困的勋贵之家（可让安平长公主“无意”间透露些口风），争取他们的理解或沉默。更要利用《京都商闻》报，刊登支持女学的正面文章（可由寒门才子或开明士绅匿名撰写），引导民间舆论！
“赵全，” 沈清璃目光锐利，“立刻去办！舆论之战，争分夺秒！告诉柳如眉，女学堂试点展示，务必办好！要那些孤女们，抬起头来，让所有人看看，读书明理，授以技艺，能让她们活出怎样不一样的尊严！”
“是！王妃！” 赵全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沈清璃一人。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乳母看护下蹒跚学步的萧烁，看着认真练字的萧屹，看着正笨拙地给布娃娃“梳头”的萧曦…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与她心中那幅“天下女子皆可读书明理、自立自强”的蓝图交织在一起。
她不怕论战，不怕攻讦。她只怕这千年冰封的坚壁，无法被这第一缕微光所撼动。她只怕女儿萧曦眼中那纯粹的求知光芒，终将被世俗的偏见所熄灭。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肩头。萧珩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他没有戴面具，疤痕深刻的脸在光影下显得有些冷硬，但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眸，却盛满了深沉的理解与无言的支撑。
“怕了？”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却更似一种磐石般的安抚。
沈清璃没有回头，只是将身体微微后靠，倚入他坚实的怀抱中，感受着那令人心安的温暖与力量。她轻轻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斩断一切怯懦的坚定：“不怕。只是…有些心疼那些可能被挡在学堂门外的眼睛。” 她想起萧曦那亮晶晶的期待眼神，想起泉州那些海商遗孀绝望中又燃起一丝希冀的目光。
萧珩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颚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嬉戏的孩子们，最后落在女儿萧曦身上，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破茧成蝶，必经挣扎。此志，非一朝一夕可成。然，既已亮剑，便无回头路。”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与不容置疑的守护：
“他们要论理？本王便与他们论！他们要清议？本王便掀了这清议！谁敢动‘明德’一块砖，伤那些女娃一根头发…” 他冰凉的唇贴着她的耳廓，吐出的话语却带着焚尽八荒的杀意，“本王便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礼崩乐坏’！”
这近乎蛮横的宣言，却如同一剂最强的定心丸，瞬间驱散了沈清璃心头所有的阴霾与不安。她转过身，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那带着微凉疤痕的唇角。没有言语，唯有唇齿相依间传递的无限信任、相知与并肩作战的决绝。
窗外，暮色四合。京都上空，“女学”之争掀起的惊涛骇浪正汹涌澎湃。然松涛苑内，相拥的身影却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灯塔，无畏无惧，照亮着那破茧而出的、通往光明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