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郊外的工坊区，那间临河而建、特意加固过的巨大工棚，如今成了整个北境最火热、也最神秘的地方。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日夜不息地从里面传出，盖过了呼啸的寒风，像一颗强劲搏动的心脏，将源源不断的生机泵入这片苦寒之地。
工棚内，三台庞然大物般的“水力纺纱机”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在湍急水流源源不断的驱动下，轰然运转。巨大的木轮带动着密密麻麻的齿轮和传动带，最终化为纺锭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雪白的棉条被贪婪地吞入，变成均匀、紧实、闪着微光的棉纱，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缠绕在飞速旋转的纱锭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
工棚里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弥漫着水汽、新鲜棉絮和油脂混合的味道。几十名从附近屯垦点招募来的健壮妇人，在墨影和他带来的王府护卫指导下，已经熟悉了操作。她们动作麻利地添换棉条、检查纱锭、清理机器上飞散的细小棉絮。虽然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希望和干劲。机器的轰鸣是吵闹的，但这声音在她们听来，却比世上任何乐曲都动听——这代表着她们能赚到实实在在的工钱，代表着家里老人孩子能穿上暖和的棉衣，代表着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希望！
“快！三号机这边纱锭满了！换新的！”
“一号机注意棉条筒！要空了！”
“动作都麻利点！王妃说了，今天这批纱线要送去织坊赶工！”
工头粗着嗓子吆喝着，妇人们应和着，手脚不停。一筐筐纺好的棉纱被迅速抬走，装上等在工棚外的马车，运往不远处同样日夜赶工、机杼声不断的织布工坊。
沈清璃裹着厚厚的银狐裘，站在工棚门口，没有进去打扰。她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听着那充满力量的轰鸣，感受着脚下地面传来的微微震动，连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缓下来。她手里捏着一份刚刚送来的清单。
“王妃，”新任通判张珣快步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几分，“第一批赶制出来的两千套棉衣棉裤，已经全部送到黑石营了！营里都炸锅了！兵士们摸着厚实暖和的新棉衣，好些个七尺高的汉子，眼圈都红了！校尉说，穿上新衣，士气至少涨了三成！冻疮药也一并分发下去了！”
沈清璃嘴角扬起一抹真切的弧度：“好。” 一个字，重逾千斤。
“屯垦点那边，”张珣继续汇报，语速飞快，“按照您定的规矩，优先给孤寡老人和孩童发放的第一批棉衣棉被，也陆续到位了。您是没看见，那些老人抱着新棉被，手都在抖，一个劲儿念叨王妃娘娘是活菩萨…还有那些孩子，穿上新棉袄在雪地里疯跑，小脸都笑开了花！”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王妃，您…您救了太多人的命了！”
沈清璃的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屯垦点方向，仿佛能看到那些纯真的笑脸和老人浑浊眼中滚落的泪水。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酸涩与暖流交织的情绪。“还不够，张通判。这只是开始。告诉工坊，开足马力，日夜不停！我们要让北境每一个需要的人，这个冬天都能有棉衣穿，有厚被盖！”
“是！属下明白！”张珣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半个月前那令人绝望的物资赤字，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工棚里那三台日夜轰鸣的“怪物”，源于眼前这位王妃娘娘近乎神迹般的筹谋和王爷远在京城的鼎力支持。
水力纺纱机带来的改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远远超出了黑石城的范围。
首先感受到强烈冲击的，是那些原本零星分散、效率低下的本地小纺户和织户。当看到工坊区日夜不停地运出一车车雪白匀称、价格却远低于他们手工纺出的棉纱时，他们的市场瞬间被碾得粉碎。恐慌和怨气不可避免地在这些小生产者中蔓延。
“王妃娘娘，这是要断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生路啊！”
“就是！那机器一开，顶我们几十个人干，纱线又好又便宜，谁还买我们的？”
“再这样下去，我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了！”
几个胆子大的小纺户代表，被推举出来，在通判衙门外聚集，试图讨个说法，语气里充满了焦虑和不满。
负责处理此事的李茂，早已得了沈清璃的指示。他没有驱赶，而是将这些代表请进了偏厅，上了热茶。
“诸位乡亲的担忧，王妃娘娘早就料到了。”李茂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娘娘说了，这水力纺纱机，不是为了砸大家的饭碗，恰恰相反，是为了让大家有更多、更好的饭碗！”
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简易地图：“你们看，工坊纺出的纱线，大部分是供应军需和屯垦点百姓御寒，这是救命的东西！但剩下的，还有很大缺口！娘娘要在黑石城、平阳镇、还有鹰嘴隘附近的几个大屯垦点，再建至少五个大型织布工坊！需要大量的织工！”
代表们面面相觑，眼中露出疑惑和一丝希望。
“织布工坊？”一个代表迟疑地问，“那…那纺纱的活计都被机器抢了，织布…我们这些人手也慢啊…”
“手慢不要紧！”李茂斩钉截铁地说，“工坊会提供更结实耐用的新式织机！比你们家里用的老家伙快得多！而且，在工坊里做工，按月发工钱，旱涝保收！风雪天也不用愁！管一顿午饭！做得多，工钱还能往上加！不比你们自己在家吭哧吭哧纺那点纱，还要担心卖不出去强？”
这话如同惊雷，在代表们耳边炸响。旱涝保收？月钱？管饭？还有新织机？这条件…简直做梦都不敢想！
“李…李管事，您说的是真的？”另一个代表声音都抖了。
“千真万确！”李茂拍着胸脯，“告示这两天就会贴出去！招募的就是像你们这样有手艺、能吃苦的织工！优先录用！工坊就在本地建，离家近！家里有老人孩子需要照料的，工坊还允许每天晚来半个时辰、早走半个时辰！只要活计不耽误就行！”
“这…这…”代表们彻底懵了，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断生路？这分明是给他们铺了一条更宽敞、更安稳的金光大道啊！
“王妃娘娘仁义！”
“谢王妃娘娘活命之恩！”
“我…我这就回去告诉大伙儿！报名！我们都报名！”
看着这些刚才还愁眉苦脸、此刻却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汉子们，李茂心中也充满了感慨。王妃娘娘这一手，不仅解决了原料生产的瓶颈，更用更高效、更集中的工坊模式，吸纳了原本会被淘汰的手工业者，将他们转化为稳定的产业工人，彻底盘活了北境最底层的生产力和民心！这手腕，真是神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招募织工的告示贴满了黑石城及周边城镇的告示栏。告示上那“月钱丰厚、管饭、新织机、离家近、可兼顾家事”的字眼，像磁石一样吸引了无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主妇和熟练织工。报名点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声鼎沸，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
工坊区的巨大轰鸣，不仅震动了北境的民生，其声浪更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穿透了凛冽的寒风和连绵的雪山，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北境往西，越过连绵的祁连山脉和广袤的戈壁滩，便是以游牧为主、同样苦寒的西戎诸部。这个冬天，西戎王庭的日子格外难过。持续的暴风雪冻死了大批牛羊，赖以生存的皮毛和肉食来源锐减。往年还能靠劫掠大周边境补充，但自从靖王萧珩坐镇北境，推行新政，整饬军备，边境那些零散的部落吃了大亏后，再不敢轻易南下。王庭内部，因物资匮乏而产生的怨气和各部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
西戎王庭的金顶大帐内，燃烧着珍贵的牛粪，却依旧驱不散刺骨的寒意。西戎王巴图尔裹着厚厚的狼皮大氅，眉头紧锁，听着下面各部首领的抱怨。
“王！再这样下去，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都要冻死了！”
“牛羊死了大半，剩下的也瘦得皮包骨，挤不出多少奶了！”
“大周的边关现在守得像铁桶，那些守军都换上了厚实的新棉袄，精神头足得很，我们的人根本找不到破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皮袍、风尘仆仆的探子被带了进来，单膝跪地：“启禀大王！大周北境黑石城方向传来重要消息！”
“讲！”巴图尔精神一振。
“据我们在黑石城外围的牧民传回的消息，还有潜入的商队探子证实，”探子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大周那位靖王妃，沈清璃，不知用了什么神物，在黑石城外的河边建起了巨大的工坊！那工坊日夜轰鸣，如同雷神发怒！最关键的是，他们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方法，在极短的时间内，生产出了海量的、极其优质的棉纱！这些棉纱被迅速织成厚实的棉布，做成了成千上万套的棉衣棉被！如今，他们的军队和边民，几乎人人都穿上了新棉衣！”
“什么？！”大帐内一片哗然！所有首领都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海量棉纱？极短时间？神物？”巴图尔猛地站起身，狼皮大氅滑落在地都浑然不觉，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大王！”探子肯定道，“属下的人亲眼看到运往军营和屯垦点的棉衣车队！也远远听到了那工坊可怕的轰鸣声！黑石城里的商人都在传，说那靖王妃有‘点石成金’、‘化水为纱’的神仙手段！他们称之为‘水力纺纱机’！”
“水力…纺纱机…” 巴图尔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如果…如果西戎也能拥有这样的“神物”，那部族过冬的棉衣…不，不仅仅是棉衣！羊毛！他们有无尽的羊毛！如果能用这机器把羊毛也纺成线，织成更厚实的呢料…那将是怎样一番景象？部族再也不用为寒冬发愁！甚至…可以成为与大周贸易的资本！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燎原。什么劫掠，什么冲突，在解决部族生死存亡的根本需求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立刻准备！”巴图尔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他环视帐中同样被这个“神物”消息震得目瞪口呆的各部首领，“挑选最精干的勇士，带上我们王庭最珍贵的白狼皮、最好的战马和最纯净的黄金！以本王的名义，组建使节团！即刻出发，前往大周北境黑石城！本王要亲自去拜会那位靖王妃！求购那‘水力纺纱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几乎在同一时间，北境东南方向，隔着莽莽群山和湍急江河的南诏国，其富庶繁华的王都“彩云城”内，消息也悄然传开。
南诏气候温暖湿润，盛产丝绸和茶叶，商业发达。往来于大周和南诏的商队络绎不绝。一支刚从大周北境返回的南诏大商队，其领头的大掌柜在拜见南诏掌管商贸的“织造司”司正时，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司正大人，您是没亲眼看见！”大掌柜眉飞色舞，比划着，“那黑石城外河边，好大的工棚！里面那动静，简直像有几百头大象在同时踩踏！震得地都在抖！可您猜怎么着？他们不是在里面打仗，是在纺纱！用一种叫‘水力纺纱机’的庞然大物！老天爷，那纺纱的速度，快得让人眼晕！纱线又匀又结实！他们用那纱线织的棉布，厚实紧密，比我们这边小纺户出的布强太多了！价格还便宜！”
织造司司正，一个面容清癯、眼神精明的中年官员，原本只是例行听着商旅见闻，此刻却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精光爆射：“水力驱动？纺纱？产量巨大？质量上乘？价格低廉？”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戳中了他这个掌管全国纺织命脉官员的神经！
南诏纺织业虽然发达，但同样依赖大量人力。纺纱环节更是效率的瓶颈。如果…如果能得到这种“水力纺纱机”的技术…不，哪怕只是买回几台机器…那对提升南诏的纺织效率、降低布匹成本、增强出口竞争力，将是何等巨大的助力？甚至可能改变整个南诏纺织业的格局！
“消息可靠？”司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绝对可靠！”大掌柜拍着胸脯，“小人亲眼所见！而且，黑石城内外都在传颂那位靖王妃沈清璃的本事，说她是‘财神下凡’、‘点石成金’！这水力纺纱机，就是她弄出来的神物！”
“沈清璃…靖王妃…”司正缓缓站起身，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厅堂内踱步，心思电转。南诏与大周关系尚可，以商贸为主。若能以此为契机，与这位手握如此神奇技术的王妃搭上线…“备文！本官要立刻进宫面见国主！建议派遣正式使节团，携带国书和厚礼，出使大周北境！目标——黑石城，靖王妃沈清璃！洽谈引进水力纺纱机事宜！”
当沈清璃在通判衙门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刚端起茶杯想喘口气时，亲卫队长王大山带着一脸古怪又兴奋的表情，几乎是冲了进来。
“王妃！王妃！出大事了！”王大山嗓门洪亮。
沈清璃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慌什么！天塌了？”
“不是塌了，是…是有人找上门来了！”王大山喘着粗气，脸上表情复杂，“城门口守军急报！有两支…两支看着就很不一般的队伍，打着使节的旗号，要求入城！一支说是西戎王庭的使节团！领头的是西戎王的亲弟弟，叫什么阿古达木亲王！好家伙，那阵仗，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驮着大箱子，还有彪悍的护卫！另一支…是南诏国的！打着南诏国主的旗号，领头的是他们那个管纺织的大官，叫…叫黎元清！也是车马辎重一大堆！”
“西戎？南诏？”沈清璃一愣，手中的茶杯缓缓放下，眼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边境摩擦？商贸纠纷？还是…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对！守将不敢擅专，已经把人暂时拦在城门外了，派人飞马来报，请示王妃定夺！”王大山飞快地说道，“守将说，那西戎的亲王急得很，说要求见您，有要事相商！南诏那个黎大人倒是客气些，但也说是奉了国主之命，特意来拜会您的！”
沈清璃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城门方向。寒风卷着雪沫，敲打着窗棂。西戎的亲王，南诏的织造司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约而同地来到这苦寒的边城黑石？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看来，那工棚里日夜轰鸣的“怪物”，引来的不仅仅是北境百姓的新生，还引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知道了。”沈清璃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眼中却跳跃着棋逢对手般的锐利光芒，“告诉守将，放他们入城。安排驿馆，以礼相待。至于拜见…”她顿了顿，语气从容，“就说本王妃庶务繁忙，请诸位贵客先稍事休息，待本王妃安排好时间，自会通知。”
“是！”王大山领命，刚要走。
“等等。”沈清璃叫住他，补充道，“让驿馆的人，留心观察，看看他们对什么最感兴趣。另外，把我们璃记工坊新出的那几款加了北境特制香料的润肤脂、还有用新织法做的加厚棉袜，给每位使节都送一份过去。就说…是本王妃的一点心意，给他们驱驱寒气。”
王大山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沈清璃的用意——这是要先声夺人，亮亮肌肉，吊吊胃口啊！“明白！王妃您就瞧好吧！”他咧嘴一笑，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沈清璃重新坐回书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西戎缺衣少食，寒冬难熬。南诏精于纺织，对提升效率的技术必然渴求。水力纺纱机…这块她原本只想用来解决北境燃眉之急的“石头”，竟然这么快就激起了如此巨大的波澜。
她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远在京城的萧珩需要第一时间知道这个变故。西戎与南诏的使节同时到来，这背后牵扯的，绝不仅仅是几台机器那么简单。这可能是北境打开对外商贸、甚至影响周边局势的一个绝佳契机，但也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各方势力的博弈。
“王爷钧鉴：北境黑石城，今日忽有两国使节联袂而至。西戎王弟阿古达木亲王，率团携重礼，言称求见；南诏织造司正黎元清，奉其国主之命，亦至。观其行色，皆为我格物院所出‘水力纺纱机’而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沈清璃的眼神沉静而深邃。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驿馆里，那些远道而来的使节们，在收到她那份看似寻常的“小礼物”后，脸上可能出现的震惊与深思。
北境的风雪依旧凛冽，但黑石城，这座边陲之城，却因为三台机器的轰鸣和两支使节的到来，骤然成为了一个微妙的、牵动着各方目光的漩涡中心。而她，沈清璃，正是这个漩涡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