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将整个云州市包裹得严严实实。
市委大楼里，综合科的办公室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在林望面前投下一小片孤岛。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塑，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桌上那份《云东新区高科技产业园项目规划（草案）》静静地躺着，封面上的烫金大字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这已经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林望知道，自从他用【因果线】窥探了它的未来，这个盒子就已经在他面前打开了。
【因果线】中那幅末日般的景象，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被污染的河水，枯萎的庄稼，村民们脸上混杂着愤怒、绝望与病痛的表情，以及最终那块冰冷的、写着“项目彻底失败”的黑色墓碑。
他闭上眼，就能听到那遥远时空里的哭喊声。
身体的疲惫早已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的寒冷所取代。他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试图用苦涩的茶味来压下心头的焦灼。
怎么办？
两个选择，像两条岔路，摆在他面前。
第一条路，直接向市长李明华汇报。
林望的脑海中，几乎是瞬间就模拟出了那个场景。他，一个代理科长，敲开市长办公室的门，将一份充满“个人臆测”的风险报告放到李明华的办公桌上。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李明华头顶的标签变化——最初的[错愕]，会迅速转为深度的[不悦]和[警惕]。
李明华不会相信什么“预判”，他只会认为，这是来自市委书记赵安邦阵营的一次政治挑衅。一个刚刚被书记提拔起来的年轻人，转头就来质疑自己呕心沥血的头号工程，这背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最好的结果，是报告被扔进碎纸机，自己被贴上“哗众取宠”、“危言耸听”的标签，彻底打入冷宫。最坏的结果，自己会成为两大巨头权力博弈的第一个牺牲品，被碾得粉身碎骨。
这条路，是死路。
林望的指尖掠过冰凉的桌面，他转向了第二条路。
沉默。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签下自己的名字，让这份文件按流程走下去。这是最安全，也最聪明的选择。他只是一个代理科长，天塌下来，有市长顶着。他可以安慰自己，那只是【因果线】的一种可能性，未来并非一成不变。他可以继续走在那条金光闪闪的晋升大道上，前途无量。
可是，他做不到。
他头顶上那枚始终存在的[责任感]标签，不允许他这样做。那是一种近乎愚蠢的、与这片官场格格不入的执拗。他忘不掉清水乡那些村民淳朴的脸，也忘不掉石岭县孩子们清澈的眼睛。如果为了自己的前途，就要用那些人的健康和未来做赌注，他宁可不要这前途。
林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灯光有些刺眼，他仿佛又看到了副秘书长张建民头顶那枚[嫉恨]的标签，看到了其他处室领导那[排挤]与[孤立]的因果线。
他现在，就像一个走在悬崖钢丝上的人，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虎视眈眈的豺狼。进一步，粉身碎骨。退一步，良心不安。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林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是市委办的林望，林科长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字正腔圆、语速很快的男声，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热情。
“我是林望，请问您是？”
“呵呵，林科长你好，我是市府办的周源，市长的大秘。”对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优越感，“没打扰你休息吧？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想问一下‘云东新区’项目协调函的事情。李市长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明天一早的市长办公会就要用，你看你们市委办这边流程走到哪一步了？有没有什么困难？”
林望的心，猛地一沉。
市长的大秘亲自打电话来催，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催办，而是一种带着压力的“关心”。
他的【情绪图谱】系统自动锁定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周源的头顶上，[催促]和[执行命令]的标签清晰无比。
“周秘书你好，”林望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文件下午刚到我们科，我正在看。这么大的项目，我们需要认真研究一下，确保万无一失。”
“哎，林科长，你这话就见外了。”周源的笑声隔着电话传来，却毫无温度，“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李市长说了，要特事特办，效率第一。一些不必要的流程，能简化就简化嘛。我相信以林科长的能力，看一份文件也用不了一晚上吧？市委办这边要是没意见，明天一早，还请你把文件送到我们这边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就是命令了。
林望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能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把他往悬崖边上推。
“好的，周秘书，我明白了。明天一早，我会给您一个答复。”林望平静地结束了通话。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压力，如潮水般涌来。林望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
直接对抗是愚蠢，彻底妥协是罪恶。
那么，有没有第三条路？
林望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规划草案上。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的人和事串联起来，试图在密不透风的困局中，找到一丝缝隙。
他不能以“林望”的身份去质疑，因为他人微言轻，且立场敏感。他必须找到一个更权威、更专业、更不容易被认为是“政治攻击”的切入点。
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动这块巨石，又不会砸到自己脚的支点。
他的手指，在那份草案上缓缓滑动，最终停在了那句语焉不详的话上——“对原有化工厂进行妥善安置”。
就是这里！
问题的根源，就在这家化工厂的处理上。规划草案里回避了这个问题，那他就把这个问题摆到桌面上来！
但他不能自己去摆。
一个名字，突然从林望的脑海中跳了出来。那个在项目讨论会上，站出来支持他，并指出环保隐患的、德高望重的老专家。
林望记得，当时他看到那位老专家头顶的标签，是[正直]与[专业]。
可是，直接去找老专家，目的性太强，容易打草惊蛇。而且，老专家未必愿意为了一个不确定的风险，去得罪手握大权的市长。
林望的思维继续发散。他需要一个更巧妙的、更不易察觉的方式，将这份“担忧”传递出去。
他想起了自己和市委书记秘书小李之间那条深绿色的[信任]关系链。小李是书记身边最亲近的人，他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能直达天听。
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在林望的脑海中慢慢成型。
他不能直接说项目有风险，但他可以“请教”问题。他不能直接提交一份风险报告，但他可以草拟一份关于“大型项目落地前置环保风险评估机制”的建议。
这份建议，不针对任何具体项目，只谈机制，谈制度，谈如何防范于未然。它看起来，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年轻干部，在“蓝天化工厂”事件后，举一反三的深刻思考。
而这份建议，如果能通过小李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放到赵安邦书记的案头……
林望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要做的，不是去当一个撞向南墙的勇士，而是去当那个悄悄给南墙地基里浇水的人。水滴石穿，润物无声。
他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了计划的第一步：撰写一份《关于建立重大项目引进前置性环保压力测试机制的若干建议》。
写下标题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在悬崖的峭壁上，一条由智慧和勇气编织成的藤蔓，正悄然生长，通向那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