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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市里的前一天，林望推掉了所有应酬，独自一人去了趟乡中学。
危房的修缮款项虽然还没着落，但马文远倒台后，县里已经派了工程队来做了紧急加固，暂时解了燃眉之急。老校长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头顶的【忧心忡忡】淡去了许多，换上了温暖的【希望】。
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穿透了清水乡灰蒙蒙的天空。林望站在教学楼前，看着墙上那面崭新的五星红旗，心里那份因为即将重返云州而生出的复杂情绪，被这片纯粹的笑声洗涤得清明了许多。
他没有去惊动张会计。
那条线，需要时间来发酵。他已经悄悄地，将一颗怀疑的种子，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种在了纪委派驻在乡里的联络员心里。现在离开，反而能让某些人放松警惕，自己露出马脚。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乡政府门口那辆半旧的桑塔纳就已经发动了。刘建国特意派了车送他，算是给足了面子。
小张抢着把他的公文包放进后备箱，又塞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林副主任，路上吃。嫂子连夜给您烙的饼，还煮了十几个鸡蛋。”
林望看着小张头顶那纯粹的【感激】与【亲近】，没有拒绝。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饼和鸡蛋，更是一份人心。
车子缓缓驶出乡政府大院，路过那片曾经让他焦头烂额的上访地，如今已是一片平整的工地，生态农业项目的勘探队已经进驻，一切都充满了新生的气息。退伍老兵张国忠带着几个村民，远远地站在路边，对着车子挥了挥手。
林望摇下车窗，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车子驶上通往市里的国道，清水乡那片熟悉的、带着几分贫瘠的景致，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墨点。
从穷乡僻壤到繁华都市，车窗外的景色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低矮的平房渐渐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取代，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空气里那股湿润的草木气息，也被汽车尾气和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成的、属于都市的独特味道所代替。
云州市，他回来了。
这里曾是他的理想起航之地，也是他的人生折戟之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都曾留下他的足迹，也见证过他的狼狈。
车子没有直接去农业局，而是先把他送到了市委招待所。刘建国提前安排好了一切，规格不高，但很周到。林望婉拒了司机一起吃饭的邀请，独自一人走进房间。
他没有急着去联系项目的事，而是先冲了个热水澡，将一路的风尘和心底的杂念，都冲刷得一干二净。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和西裤，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景象。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比半年前瘦削了一些，皮肤因为乡下的日晒而显得有些黝黑，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和平静。曾经的理想主义者，被现实的锉刀打磨掉了所有的天真和棱角，只剩下最坚硬的内核。
下午两点，他提着公文包，走出了招待所。
云州市农业局的大楼，依旧是那副庄重而肃穆的模样。门口的石狮子在阳光下泛着光，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林望迈上台阶，心如平湖。
他记得，上一次离开这里时，是在一个傍晚，他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办公用品和一本永远也无法毕业的“社会大学”教材。每一个路过的同事，都对他避之不及，头顶上飘着的，尽是【轻蔑】、【同情】和【幸灾乐祸】。
而今天，他再次踏入这扇旋转门，身份已然不同。
大厅里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央空调特有的、略带沉闷的气息。他一眼扫过去，【情绪图谱】系统瞬间被激活，五颜六色的标签在人群头顶上跳跃。
前台接待员头顶着【无聊】和【摸鱼】；一个行色匆匆的中年干部，头顶是焦急的【赶报告】；几个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年轻女孩，头顶上闪烁着八卦的【兴奋】。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过去，他身处其中，是这幅浮世绘的一部分。如今，他像一个开了全图的玩家，冷眼旁观着所有人的表演。
扶贫项目开发处在五楼。
林望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走楼梯。他需要用这种缓慢的、一步一个脚印的方式，来重新丈量这栋曾让他跌倒的大楼。
五楼的走廊很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绝大部分的脚步声。他刚走到走廊拐角，一阵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就传了过来，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他的心脏。
他脚步一顿，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茶水间门口，一个穿着米白色职业套裙的女人正端着咖啡，和一个中年男人相谈甚欢。女人身姿窈窕，妆容精致，一头大波浪卷发衬得她愈发妩媚动人。
正是他那个为了前途，毫不犹豫将他一脚踹开的前女友，李倩。
林望的视线里，李倩的头顶上，正飘着一个鲜艳的【讨好】标签，在她巧笑嫣然的表情下，显得格外讽刺。
而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林望更是熟悉到骨子里。地中海发型，金丝边眼镜，微微凸起的小腹被名牌皮带勒着，脸上挂着一副领导特有的、矜持而又略带得色的笑容。
市农业局办公室主任，孙建国。那个亲手把他送进深渊的“老领导”。
孙建国头顶的标签，是享受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油腻】。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注视，李倩的笑声一滞，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当她的目光和林望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个本该消失的鬼魂，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林的全图视野里，李倩头顶的【讨好】标签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更大更亮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覆盖。紧接着，一抹狼狈的【尴尬】和慌乱的【心虚】也跟着冒了出来，几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林……林望？”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
她的声音，让孙建国也皱着眉转过了头。
当他看到林望时，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这张脸属于谁。随即，他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里，也浮现出了和李倩如出一辙的【惊讶】。
只不过，他的惊讶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淡淡的【轻蔑】。在他看来，林望不过是一个被他随手碾死的蚂蚁，如今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混得不下去，想回来求点什么。
“哦，是小林啊。”孙建国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刻意疏远的客套，“你怎么在这儿？”
他甚至没有问“你怎么回来了”，而是问“你怎么在这儿”，一词之差，尽显官僚的傲慢与界限感。
林望看着这对男女，看着他们头顶那些精彩纷呈的标签，心中那最后一丝因为回忆而泛起的波澜，也彻底平息了。
他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他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他没有回答孙建国的问题，也没有理会李倩那张红白交加的脸。
他只是对着他们，微微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淡然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卑微，没有讨好，没有畏惧，甚至没有久别重逢的客套。
那是一种纯粹的、仿佛看着两个陌生路人般的平静。
然后，在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像他的出现和离开一样，安静，却在两人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巨石。
“他……他怎么回事？”李倩看着林望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喃喃自语。
她预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或许是林望的愤怒质问，或许是他的颓废潦倒，或许是他卑微的祈求。她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被彻底无视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她感到难堪和心慌。
孙建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头顶的【轻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重的【疑虑】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一个被他亲手打入尘埃的年轻人，不该有这样的眼神。那种眼神，不属于一个失败者，那是一种……俯视的眼神。
“哼，一个被发配到穷山沟里的丧家之犬，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回来办个什么事吧。”孙建国冷哼一声，试图用言语上的贬低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别理他，我们继续说刚才的事。”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林望的背影。
他看到林望在走廊的尽头停下，然后，推开了那扇挂着“扶贫项目开发处”牌子的办公室的门。
孙建国的瞳孔，猛地一缩。
扶贫项目开发处？
那不是钱副局长主管的地盘吗？最近市里最看重的那个生态农业项目，就是这个处在负责！
他怎么会去那里？
孙建国头顶的【疑虑】瞬间爆开，旁边迅速浮现出了一个崭新的、带着危险气息的标签——【警惕】。
而另一边，已经走进办公室的林望，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能清晰地“看”到，身后那两道目光中的情绪变化。
他的嘴角，那抹淡然的弧度，终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属于猎人的笑意。
他知道，当他踏入这栋大楼的那一刻，棋局，就已经重新开始了。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