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娟落荒而逃的背影在月光下缩成个小黑点，林悦攥着窗帘的手指却越收越紧，指节泛白。
怎么会是林娟？
那个总爱踩着她炫耀新衣服、偷偷藏起她口粮的姐姐，竟然会半夜蹲在她窗下？那些她以为是错觉的窸窣声，那些让她心惊胆战的黑影，全都是林娟？
后背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她白日里的狼狈。林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林娟做这些一定有原因，绝不可能是闲得发慌。
她转身坐在炕沿，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几块钱。粗糙的纸币边缘被汗水浸得发潮，这是她对抗这个家的底气，也是林娟或许觊觎的东西。但仅仅为了这点钱，至于连续几夜蹲守吗？
窗外的虫鸣突然停了，林悦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院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从西往东，渐渐远去——林娟回自己屋了。
这一夜，林悦几乎没合眼。天蒙蒙亮时，她借着晨光溜进空间，新一批番茄已经红透了，沾着晨露的果实沉甸甸挂在藤蔓上，比前两批个头更大。泉眼边的青菜抽出了嫩黄的花苔，看着就喜人。她摘了满满一背篓，上面盖着干草，打算等会儿再去镇上。
刚把背篓藏进柴房，就听见王秀莲在院子里哭哭啼啼。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了个白眼狼，不仅搅黄了亲事，还让我在全村人面前丢人……”
林建军闷头抽烟，烟锅敲得桌角邦邦响：“哭有什么用？现在彩礼没了，自行车也没了，强子的婚事怎么办？”
“我哪知道那死丫头敢去找公社干事！”王秀莲的哭声拔高了八度，“以前打她骂她都不敢吭声，现在翅膀硬了，还学会搬救兵了！我看就是那个苏知青教唆的！”
“娘，要不……就算了吧？”林娟的声音怯生生的，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反正……反正强子还年轻，婚事可以再等等。”
“等？怎么等？”王秀莲猛地拔高声音，“再等两年，好姑娘都被人挑走了！你想让你二哥打一辈子光棍？”
林悦躲在柴房里，听着屋里的争吵，心里冷笑。到了现在，王秀莲惦记的还是她儿子的婚事，丝毫没觉得逼迫女儿嫁人有什么错。
她悄悄推开柴房门，想趁着他们没注意溜出去，却迎面撞上了端着脏水出来的林娟。
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脏水溅了林娟一裤腿。她尖叫一声，脸色煞白地后退两步，眼神躲闪：“你……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林悦盯着她的眼睛，“昨天半夜，在我窗外的人，是你吧？”
林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什么？我昨晚睡得早……”
“是吗？”林悦往前逼近一步，“那我怎么看见一个穿花布褂子的人影，跟你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林娟下意识地拽了拽衣角，那件花布褂子是王秀莲前几天刚给她做的，全村独一份。
“我……”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就是……就是想看看你睡着了没有……”
“看我睡没睡着，需要蹲在窗下大半夜？”林悦步步紧逼，“你到底想干什么？”
“够了！”屋里的王秀莲听见动静冲出来，看到满地的水和林娟通红的眼睛，顿时火冒三丈，“林悦！你又欺负你姐是不是？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我没有欺负她。”林悦侧身躲开王秀莲挥过来的手，“我只是在问她，为什么半夜蹲在我窗外。”
“你胡说八道什么！”王秀莲眼神闪烁，突然厉声呵斥，“娟儿那么老实，怎么会做这种事？肯定是你看错了！”
她越是急着辩解，林悦越觉得不对劲。王秀莲这反应，分明是知道些什么。
“娘，我……”林娟想说话，却被王秀莲狠狠瞪了一眼，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地上的水擦干净！”王秀莲推了林娟一把，又转向林悦，“你要去哪儿？是不是又想去找那个苏知青？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我去镇上卖菜。”林悦指了指柴房里的背篓，“我自己挣钱，不花家里一分钱，你管不着。”
“你挣的钱就该是家里的！”王秀莲伸手就要去抢背篓，“从今天起，不准你再去镇上！”
两人拉扯间，背篓上的干草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红彤彤的番茄。王秀莲的眼睛瞬间直了：“你哪儿来这么多番茄？”
林悦心里咯噔一下，光顾着跟林娟对峙，忘了藏好。
“我……”
“这番茄怎么长得这么好？”王秀莲顾不上抢背篓了，伸手就去抓番茄，“看着就值钱！快，给我，我去镇上卖！”
“这是我的！”林悦死死护住背篓，“我自己种的，凭什么给你？”
“你的就是家里的！”王秀莲蛮不讲理，使劲一拽，背篓掉在地上，番茄滚了一地，不少摔得稀烂。
“你！”林悦看着满地的狼藉，心疼得眼圈都红了。这可是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是她离开这个家的希望！
“摔了正好！”王秀莲踩在烂番茄上，恶狠狠地说，“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偷偷卖东西！还怎么跟那个苏知青勾三搭四！”
林悦气得浑身发抖，捡起地上一个没摔烂的番茄就朝王秀莲砸过去：“你不可理喻！”
番茄砸在王秀莲胸前，红汁溅了她一褂子。她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林悦敢还手。
“反了！反了天了！”王秀莲反应过来，尖叫着扑上来撕打林悦，“我今天非要打死你这个白眼狼！”
林悦被她按在地上，头发被揪得生疼，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被打了还是溅上了番茄汁。她挣扎着，却被王秀莲死死按住。
“娘！别打了！”林娟冲上来拉架，却被王秀莲一把推开，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林老实突然从屋里冲出来，一把将王秀莲拽开：“住手！你想打死她吗？”
“我打死她怎么了？”王秀莲疯了一样哭喊，“她让我们林家断子绝孙！留着她有什么用！”
林老实没说话，只是挡在林悦身前，佝偻的脊背第一次挺得笔直。
林悦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和番茄汁，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她捡起地上没摔烂的几个番茄，放进空背篓，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林老实问。
“离开这个家。”林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敢！”王秀莲尖叫。
林悦没回头，一步步走出院门。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刚走到村口，就看到苏然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赶紧跳下车：“怎么了？又跟你娘吵架了？”
林悦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她把我的番茄都摔了……”
苏然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和沾着番茄汁的衣服，眉头瞬间皱紧：“她打你了？”
林悦点点头，又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先跟我回知青点。”苏然把自行车推给她，“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林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自行车。她现在实在没力气再争执了。
两人刚走到知青点门口，就看到赵磊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苏然，不好了！李干事又来了，说要找你谈话！”
苏然的脸色变了变：“他还没走？”
“不仅没走，还带了两个人，看着凶巴巴的。”赵磊压低声音，“我听他们说，好像跟你家里有关……”
苏然的眼神沉了下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转向林悦，“你先在屋里待着，别出来。”
林悦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有些不安：“李干事找你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苏然勉强笑了笑，“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走进正屋，林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刚才赵磊说“跟你家里有关”，苏然的家里怎么了？他一个城里来的知青，家里会出什么事？
她躲在东厢房的窗后，看着正屋里的动静。李干事坐在桌子旁，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个搪瓷杯，另外两个穿着干部服的男人站在他身后，表情严肃。
苏然走进屋，李干事抬了抬眼皮：“苏然同志，考虑得怎么样了？跟我们回公社一趟？”
“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跟你们走？”苏然的声音很平静。
“没做错什么？”李干事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这个怎么解释？你父亲被定性为右派，你作为家属，竟然还敢在村里煽动群众，对抗组织？”
右派？
林悦的心猛地一沉。她在历史书上看到过，这在八十年代初期是很严重的罪名。
苏然的脸色白了白，却依旧挺直脊梁：“我父亲是被冤枉的，组织上已经在复查了。而且我没有煽动群众，林悦的事是她自己的意愿。”
“自己的意愿？”李干事把纸拍在桌子上，“一个农村丫头，懂什么婚姻自由？不是你教唆的是谁？我看你就是借着知青的身份，在村里搞小动作！”
“你胡说！”苏然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是不是胡说，跟我们回公社调查一下就知道了。”李干事站起身，“带走！”
那两个干部立刻上前，架住苏然的胳膊。
“你们放开我！”苏然挣扎着，“我不去！我要等组织的复查结果！”
“复查结果？等你从公社出来再说吧！”李干事冷笑一声，带头往外走。
苏然被两个干部架着往外拖，路过东厢房时，他猛地转过头，看到了窗后的林悦，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歉意？
林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疼得厉害。她想冲出去，却被赵磊死死拉住：“别去！你现在出去也没用，他们会连你一起带走的！”
“可是……”
“苏然是为了帮你才被李干事针对的！”赵磊压低声音，“李干事早就看苏然不顺眼了，昨天你那事就是个借口！”
林悦看着苏然被拖远的背影，眼泪掉了下来。原来李干事找苏然，真的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反抗婚事，如果不是苏然帮她说话，李干事就不会找到借口抓他。
是她害了苏然。
“我不能让他被带走。”林悦猛地推开赵磊，冲了出去。
“苏然！”她一边跑一边喊，“是我自己要反抗的，跟你没关系！你让他们放了你！”
李干事停下脚步，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你承认是你自己要反抗的？那你说说，是谁告诉你《婚姻法》的？是谁给你撑腰的？”
林悦愣住了，是啊，她一个农村丫头，怎么会知道《婚姻法》？怎么敢跟家里对抗？
李干事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我看你就是被苏然洗脑了！一个右派的儿子，一个不安分的农村丫头，真是天生一对！”
他挥了挥手：“把她也带走！一起去公社接受教育！”
一个干部立刻转身朝林悦走来。
林悦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干部，又看了看被架着的苏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李干事抓苏然，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他父亲的事，更因为……他知道了什么？
比如，她的番茄为什么长得那么好？比如，她为什么突然有了反抗的勇气？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
就在干部的手快要抓住她的时候，林娟突然从村口的方向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别抓我妹妹！不是她的错！是我！都是我的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悦。
林娟跑到李干事面前，喘着粗气，脸色惨白：“李干事，你别抓我妹妹，也别抓苏知青……其实……其实是我想嫁给张家，才让我娘逼我妹妹的……”
什么？
林悦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林娟想嫁给张家？那个瘸子？
这怎么可能？！
林娟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眼泪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我喜欢张家的自行车……也喜欢那五十块钱……我想让我娘用那钱给我买新衣服，给我找个好婆家……所以我才偷偷推我妹妹下地窖，让她受伤……又在窗外看着她，想找机会破坏她去镇上……”
真相像一颗炸雷，在众人头顶轰然炸开。
原来，原主摔进地窖不是意外，是林娟推的！
原来，半夜的黑影真的是林娟，她是想破坏自己去镇上卖东西！
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她一直以为只是自私刻薄的姐姐！
林悦看着哭哭啼啼的林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可林娟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自行车和五十块钱？
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林娟的眼神在掠过李干事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随即又被泪水掩盖。
李干事皱着眉，看着哭哭啼啼的林娟，又看了看一脸震惊的林悦，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他挥了挥手：“先把苏然放开。”
那两个干部松开了苏然。
李干事盯着林娟：“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林娟连连点头，“不信你问我娘，我跟她说过我喜欢张家的条件……”
王秀莲在人群外听得目瞪口呆，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干事的目光在林娟脸上停留了几秒，突然笑了：“有意思。既然是你搞的鬼，那跟我回公社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吧。”
他示意干部把林娟带走。
“不要！我不去！”林娟尖叫着，挣扎着，却被干部死死架住。
路过林悦身边时，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看了林悦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被干部拖着走远了。
林悦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林娟最后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她真的是为了钱和自行车吗？还是……她在替谁顶罪？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干事，发现他也在看自己，眼神深邃，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
林悦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隐隐觉得，林娟的坦白，或许只是另一个阴谋的开始。而那个隐藏在幕后的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