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弥漫着茶叶和纸张混合的气味。椭圆长桌铺着墨绿色绒布，省委副秘书长高远坐在主位，深灰色夹克扣得一丝不苟。综合三处副处长李建国坐在靠门的位置，不时翻动面前的材料。周正坐在李建国斜后方，属于列席人员的最末席，面前摊开崭新的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面上方，随时准备捕捉任何有价值的词句。
这次会议讨论的是上半年全省经济运行分析报告初稿，由综合三处牵头起草。高远的声音不高，但带着惯有的穿透力：“材料我看过了，基本面分析是清楚的，但问题部分，还是泛泛而谈，痛点找得不准，力道不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与会众人，“特别是关于传统制造业转型升级遇到的梗阻，要深挖一层，要见血。哪些政策悬在空中落不了地？企业真正的负担卡在哪个环节？数据要支撑观点，不能两张皮。”
会议室里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几个业务处室的负责人或是低头看材料，或是端起茶杯喝水，没人立刻接话。这类会议，发言顺序自有不成文的规矩，轻易僭越不得。
高远的视线在长桌两侧巡梭，最终落在周正身上。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前几次会议记录做得异常精准，连发言者微妙的停顿和语气变化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让他有些印象。“小周同志，”高远开口，声音平稳，“你参与了报告的素材收集，说说你的看法。”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列席人员在这种场合被直接点名发言，并不常见。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到周正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李建国微微侧头，眼神里带着提醒，示意他谨慎。
周正放下笔，坐直身体，迎向高远的视线，没有多余的客套：“副秘书长，各位领导。在前期收集资料和随李处长下企业调研过程中，我们确实发现一些比较突出的共性问题。”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第一是‘信息孤岛’。省里扶持政策不少，但企业，尤其是中小制造企业，很难及时、全面地获取适用信息。省工信厅的平台、科技厅的指南、人社厅的培训项目，各自为政，缺乏整合入口，企业往往跑断腿也摸不准门道。”
他翻开笔记本，看了一眼自己摘录的关键数据：“第二是‘隐性成本’。部分地方政府在环保、安全等检查执行中存在‘一刀切’和加码现象，企业为了达标，不得不重复投入，或者长期维持冗余设备人员应对突击检查。我们调研的临江机械厂，去年仅这一项额外支出就占到管理费用的百分之十五。第三是人才瓶颈。高端技工和复合型管理人才流失严重，本地职业院校培养与企业实际需求脱节较大，企业反映招到合适的人比拿到订单还难。”
周正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点都落在实处，有现象，有数据支撑，没有虚浮的形容词。“这些因素叠加，导致很多企业转型升级意愿强烈，但迈不开步子，或者迈出去又退回来，形成了报告里提到的‘转型焦虑’。”他最后总结道。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高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报告初稿的某一页上轻轻点了点。李建国紧绷的肩膀则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看向周正的目光多了些赞许。其他几位处长交换了一下眼神。
“嗯，”高远终于打破沉默，目光从周正脸上移开，环视全场，“小周同志补充的这几点，很具体，也很有针对性。建国，你们处理再组织力量，围绕这几个痛点，把情况摸得更透些，数据要凿实，案例要典型。报告修改稿，下周一下班前放我桌上。”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的，副秘书长，我们马上落实。”李建国立刻应道。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周正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和笔，正要离开，李建国走了过来，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周，刚才说得不错！抓住了关键。高秘书长明显是听进去了。这份报告修改的担子，你得多挑一挑，特别是企业反馈那部分，你接触得多，情况熟，尽快拿出个扎实的补充材料给我。”
“明白，处长。我下午就开始整理录音和调研笔记。”周正回答得干脆利落。
回到综合三处那间略显拥挤的大办公室，周正立刻投入工作。他戴上耳机，重新回放调研时的录音，对照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在电脑上飞快地敲打。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办公室里只有键盘敲击的嗒嗒声。他专注地梳理着一条条企业负责人的原话，那些带着地方口音的抱怨、无奈和期望，过滤掉情绪化的表达，提取出核心诉求和具体案例。同时，他调出统计局、工信厅、人社厅等相关部门公开的最新数据报表，与调研信息交叉印证，寻找支撑点。
一连几天，周正几乎都泡在办公室。白天处理日常公文流转，完成处长交办的其他琐碎事务，晚上则留下来加班整理这份补充材料。他反复推敲措辞，既要准确传达企业的真实困境，又要符合政策文件的表述规范，避免过于尖锐引发不必要的反弹。他将临江机械厂应对环保检查的额外支出明细表作为附件，又将几家不同规模企业反映的人才流失数据做了横向对比分析。
周五下午，他将一份打印整齐、附有详细数据表格的补充材料交给了李建国。李建国快速翻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好，条理清晰，有骨头有肉。我把它整合进报告里。”他抬头看了看周正略显疲惫但依旧清亮的眼睛，语气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小周，好好干。你这份踏实和敏锐，上面都看在眼里。咱们综合处，就是领导的参谋助手，笔头子硬，能发现问题，就是最大的本钱。说不定很快就有更重的担子，比如下基层挂职锻炼的机会，你要有思想准备。”
周正心中一动，基层挂职？这意味着级别上可能的突破。他目前只是省委办公厅综合三处的一名普通科员，级别是副科级。按照常规路径，下一步是晋升主任科员（正科级），然后才有机会晋升副处长（副处级）。而挂职，尤其是去基层担任实职副处，虽然通常是平级调动或低职高挂（保留原级别，担任更高职务），但也往往是破格提拔的前奏和重要台阶。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平静地回应：“谢谢处长提点，我会继续努力。”
三天后，修改后的报告连同周正的补充材料，再次呈送到副秘书长高远的案头。高远看得很快，目光在关于企业“隐性成本”和“人才瓶颈”的几段分析以及所附的数据表格上停留了许久。他用红笔在报告标题旁空白处批了四个字：“分析透彻。” 随即拿起内线电话：“建国，报告我看过了，可以上会。另外，下个月初省委经济工作务虚会，通知小周同志也列席，做记录。”
消息传到综合三处，办公室里起了点小小的波澜。能列席那种级别的会议做记录，通常是处里资深骨干的职责。周正这个新人被点将，意义不言自明。李建国笑着对周正说：“好好准备，这是高秘书长对你的信任，也是考验。”
晚上九点，周正才走出省委大院那庄严肃穆的大门。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秦筝：「方案初稿已过审，下周去南岭基地封闭测试。你那边怎么样？」
周正抬头望了一眼省委大楼依旧亮着灯的几扇窗户，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移动：「一切按部就班。刚接到新任务，列席下月初省委经济工作务虚会。」信息发送出去，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融入华灯初上的街道人流中。更深的水域，似乎已在脚下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