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呷了口冷茶，昏黄灯光下，嗓音沙哑地开了腔。诸位，今夜咱们不说那山野精怪，也不提那含冤怨魂，单讲两位地府来的阴帅——牛头马面。都说这二位爷铁面无私，专司勾魂索命，可您可知，他们偶尔，也会遇上一两个让鬼神都犯难的硬骨头？
话说这清明时节，江南一带细雨绵绵。阴司地府却依旧森严有序，判官殿前，牛头马面正领了新的勾魂牌，准备前往阳间办差。
这牛头，身高丈二，一颗硕大牛首，鼻孔喷着黑气，眼如铜铃，手持一柄浑铁钢叉，声若洪钟。马面略瘦高些，马脸长耳，目光如电，腰间缠着勾魂锁链，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老马，今日这差事倒有些意思。”牛头翻看着勾魂牌，粗声粗气道，“泾河县，石桥村，铁匠，张铁牛。阳寿六十二，今日午时三刻，于打铁时力竭而亡。啧，倒是个本分人。”
马面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时辰不早，速去速回，莫误了轮回时辰。”
二位阴帅驾起阴风，穿过阴阳界限，不多时便来到了石桥村上空。此时已是午时，村里炊烟袅袅，一片祥和。循着勾魂牌指引，他们来到村东头一间简陋的铁匠铺前。
铺子里炉火正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只见一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老汉，正抡圆了膀子，奋力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胚。他须发皆白，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流淌，砸在灼热的铁砧上，发出“刺啦”的声响。正是那张铁牛。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心中略觉惋惜。此人生前勤劳，死后魂魄想必也浑厚，乃是地府喜欢的“优质魂源”。眼看午时三刻将至，马面抖了抖手中的勾魂锁链，便要上前。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捧着个粗陶碗，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脆生生地喊道：“爷爷！爷爷！歇会儿喝碗水！娘亲熬的绿豆汤，可甜啦！”
张铁牛停下铁锤，用汗巾胡乱擦了把脸，那张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接过碗，摸了摸孙女的头：“哎哟，还是俺家小丫最疼爷爷。等爷爷把这最后几把锄头打好，卖了钱，就给小丫扯花布做新衣裳！”
“真的吗？谢谢爷爷！”小女孩欢呼雀跃，依偎在爷爷腿边，大眼睛里满是孺慕之情。
牛头举起的钢叉，微微顿了一下。马面那双看惯生死、本应古井无波的马眼里，也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午时三刻，到了。
张铁牛喝下最后一口绿豆汤，将碗递给孙女，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了沉重的铁锤。然而，这一次，他手臂刚刚抬起，便猛地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去，那铁锤“哐当”一声砸在脚边。他捂着胸口，晃了两晃，高大的身躯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小女孩吓得丢掉了碗，扑到爷爷身上，哭声凄厉。
张铁牛的魂魄，已然离体。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自己的躯壳，又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孙女，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张铁牛！”牛头上前一步，声如闷雷，“尔阳寿已尽，速随我等前往地府，听候发落！”
勾魂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便要朝张铁牛的魂魄套去。
张铁牛猛地回过神来！他看清了眼前这两位面目狰狞的阴帅，非但没有惧怕，反而双目圆瞪，一股悍勇之气从魂魄中迸发出来！他竟不退反进，用那虚无的魂体挡在小孙女身前，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不行！俺现在不能跟你们走！”
牛头一愣，他勾魂千年，见过哭求的，见过吓瘫的，见过妄图逃跑的，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敢如此硬顶的！“大胆！阴阳有序，生死有命！岂容你抗命不尊？！”
张铁牛指着地上哭得快晕过去的小孙女，虎目含泪：“二位差官老爷！不是俺老张不识抬举！你们看看！俺儿子媳妇去年走镖，遇上泥石流，都没能回来！就剩下这么个小孙女跟俺相依为命！她才七岁啊！俺要是就这么走了，她……她一个人可怎么活？！谁给她饭吃？谁护她周全？！俺……俺放心不下啊！”
马面沉默不语，只是那握着锁链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能看到，这张铁牛的魂魄因这强烈的执念与牵挂，正散发出一种异常坚韧的光芒，寻常勾魂手段，恐怕难以立刻奏效。
牛头却是眉头紧锁，钢叉一顿：“混账！世间悲苦之事多了！若人人都因牵挂不肯赴死，这阴阳秩序岂不乱了套！休要多言，速速上路！”说着，便要强行锁拿。
张铁牛见状，竟扑通一声（虽魂魄无实形，却做出了跪拜的姿态），以头抢地（虚触地面），哀声道：“二位老爷！求求你们！通融一下吧！让俺再多留几日！哪怕一天！让俺安顿好这孩子！俺给你们磕头了！求求你们！”
那咚咚的磕头声（意念所致，竟在阴风中有回响），混合着小孙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这小小的铁匠铺里回荡。炉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只剩下冰冷的铁砧和未打完的锄头。
牛头举起的钢叉，终究没能落下。他扭头看向马面，铜铃大眼里竟有一丝罕见的为难：“老马，这……”
马面长叹一声，那叹息悠长如同来自亘古。他上前一步，看着跪伏在地、魂魄颤抖却执拗不肯起身的张铁牛，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冰冷：
“张铁牛，非是我等不近人情。阴司律法如山，不容私情。你阳寿确已终了，滞留阳间，于你魂魄有损，于天地秩序有亏。”
张铁牛闻言，绝望地抬起头，魂体都黯淡了几分。
却听马面话锋微转：“然，念你祖孙情深，其情可悯。我等可破例，予你一夜时辰。”
张铁牛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莫急，”马面马脸肃然，“此乃权宜之计。明日此时，我二人再来。你若自行了断牵挂，随我等离去，尚可保全魂魄，投入轮回。若再抗命……” 他目光一厉，腰间锁链无风自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休怪我等锁链无情，届时魂飞魄散，亦未可知！”
牛头也瓮声瓮气补充道：“记住！只有一夜！莫要存侥幸之心！更不可惊吓活人，泄露天机！”
说罢，二位阴帅深深看了那哭泣的小女孩和张铁牛那充满感激与决绝的魂魄一眼，身形渐渐淡化，如同融入空气中一般，消失不见。
阴风散去，铁匠铺内，只剩下小孙女抱着爷爷逐渐冰冷的身体哀泣，以及一个凡人看不见的、满怀牵挂与不舍的魂魄，开始了他生命中最后、也最短暂的一夜。
说书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吹着气。
“诸位，您说这张铁牛，这一夜之间，如何安顿他那孤苦无依的孙女？他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又能否真正放下？明日牛头马面再来，是顺利勾魂，还是……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