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血色褪尽，只余下凛冽寒风卷着灰烬的气息。沧溟骑押解着蓬头垢面、锦袍染血的王显之回到云来居。
曾经儒雅风流的霞城之主，此刻发髻散乱，脸上涕泪与血污混杂，绣着云纹的锦袍下摆浸着可疑的深色水渍，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秋叶，若非两名魁梧军士架着，早已瘫软在地。禁灵锁链深深勒入皮肉，封死了他最后一丝翻盘的妄想。
萧昀立于客栈大堂，玄衣如墨，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他目光扫过王显之的狼狈，如同看一件沾了污秽的器物，无波无澜。
“陈锋，疤脸。”声音平淡，却让整个大堂的温度骤降。
“末将在！”两员悍将踏前一步，身上未干的血腥气与煞意尚未散去。
“地牢。”萧昀只吐出两个字，目光转向后院，“苏倩，王显之。撬开他们的嘴。我要知道，神都王家，在这霞城的魔窟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背后，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他强调着“神都王家”四字，字字千钧。
“世子放心！”疤脸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牙齿，眼中闪烁着审讯者特有的、混合着残忍与兴奋的光芒。陈锋则面无表情地点头，手已按在腰间那柄幽蓝薄刃的刀柄上。
两人如同拖拽猎物般，粗暴地将挣扎呜咽的王显之拖向后院那幽深阴冷的地牢入口。沉重的铁门开合声，隔绝了里面即将开始的、比战场更残酷的“拷问”。
“赵副将。”萧昀目光转向另一侧。
“末将在！”
“即刻封锁霞城四门！衙署、税司…凡七品以上官员府邸，全部控制！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通传！违者，斩！”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腕。霞城的官僚体系，必须在这雷霆之下彻底瘫痪，等待最终的清算。
“末将领命！”赵副将抱拳，大步流星地出去布置，甲叶铿锵声迅速远去。
客栈大堂重归寂静，唯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地牢深处隐约传来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萧昀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渐渐亮起却依旧阴霾的天空。
霞城的风波已定，但更大的漩涡，正随着飞向神都的秘报，在帝国的权力中心悄然酝酿。
神都，皇宫深处。御书房内并未点太多灯烛，显得有些昏暗。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大周帝宇文拓依旧是那副披散长发、赤足斜倚龙椅的慵懒姿态，明黄色的龙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暖玉，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穿透虚空，落在御案上那份刚刚由秘卫呈上的、染着霞城风雪的加急密报上。
“呵…”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从宇文拓喉间溢出，打破了书房的沉寂。他指尖划过密报上“活人炼丹”、“王显之操控”、“神都王家勾连”等刺眼的字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萧昀这小子…倒是给朕放了一把好火。”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丝玩味，“朕本想着，待时机成熟，再拿王家这棵大树开刀，连根拔起才够痛快。没想到，这树根底下自己先烂了这么大一个窟窿，还被朕的好侄儿一脚踩了进去…”
他缓缓坐直身体，赤足踏在冰凉的金砖上，眼神中那抹慵懒瞬间被深沉的算计取代。
“也罢。既然脓疮已破，那就先放放血，剜掉这块烂肉，看看这树还能撑多久。”宇文拓将手中暖玉随意丢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老魏！”
侍立阴影中的大太监魏忠贤如同鬼魅般无声趋近：“老奴在。”
宇文拓手指点了点那份密报：“传讯给萧昀。霞城之事，首恶既已伏法，余者如何处置，全权交予他定夺。
朕只要一样东西——”他眼神陡然转厉，“王显之与保颜宗勾连的详尽罪证，尤其是涉及神都王家的部分！铁证！一块纸片都不能少！告诉他，这东西，朕有大用。”
“老奴明白。”魏忠贤深深躬身，声音尖细却沉稳，“即刻以最高等级秘符传讯霞城。”
“去吧。”宇文拓挥挥手，重新倚回龙椅，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宫阙，嘴角那抹弧度愈发深邃莫测。
神都城西，占地极广的王氏祖宅，深院重重。象征着千年世家底蕴的主厅“崇德堂”内，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青铜兽炉中，上好的沉香木静静燃烧，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厅内的寒意。家主王崇山端坐于主位紫檀太师椅上，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平日里的雍容气度此刻荡然无存。
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青筋虬结。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啪！
一声脆响！王崇山竟生生捏碎了太师椅坚硬的紫檀木扶手！木屑簌簌落下。
“废物！蠢货！”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他胸腔中迸发出来，如同受伤的猛兽，震得厅内烛火摇曳，“王显之！竖子误我！误我王家！”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正值我族大计将启的关键时刻！行此等腌臜勾当已是取死之道！竟还不知收敛，授人以柄！如今被萧家那黄口小儿抓个正着，捅到御前！我王家千年清誉，竟要毁于这等蠢物之手！”
厅堂角落的阴影如水波般轻轻一晃，一个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的影卫无声显现，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王崇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失控的暴怒，胸膛起伏渐渐平复，但眼神却更加冰冷森寒，如同淬了毒的寒冰。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只余下深不见底的阴鸷。
“传令。”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冻结骨髓的寒意，“所有在外子弟、依附势力，即刻起，给老夫夹紧尾巴！所有非必要动作，全部停止！收敛锋芒，谨言慎行！没有老夫亲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违者…族规处置！”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跪地的影卫：“霞城之事…已成定局。王显之，是死是活，已无关紧要。告诉下面的人，什么都不要做！就当…没这个人！一切，待风头过去再说。去吧。”
“谨遵家主令！”影卫叩首，身形再次融入阴影，消失无踪。
崇德堂内重归死寂，只有沉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王崇山独自端坐于破碎的太师椅上，目光穿透紧闭的窗棂，望向皇宫的方向，又仿佛在望向更遥远的西凉。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再无半分怒容，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千年世家的根基，在这一夜，被霞城那场大火烧得隐隐作痛。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当陈锋和疤脸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疲惫，将那份沾染着暗褐色污迹、字迹扭曲的口供呈到萧昀面前时，已是日上三竿。
“世子，”陈锋的声音带着久未饮水后的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两个废物的骨头都敲碎了，榨出来的油水，就这么多。”
他将口供递上，上面除了墨迹，还有斑驳的汗渍、泪痕乃至干涸的血点，“神都王家，确在暗中积蓄力量，扶持各地旁支及附属势力，严令提升实力，言明不久将有‘大动作’，令各方‘鼎力相助’、‘随时待命’。
王显之反复嚎叫‘只知待命，不知其详’，苏倩则攀咬出其上线乃王显之。再深的东西，这俩杂碎是真掏不出来了。”
疤脸在一旁啐了一口，满脸的戾气未消：“妈的！骨头是够硬，可惜全是废料！榨干了也挤不出二两香油！那姓王的最后就剩一口气吊着，翻白眼吐白沫，嘴里还是那句‘不知其详’，看着不像装的。”
萧昀接过那叠沉重而冰冷的纸张。指腹划过粗糙的纸面，能清晰感受到其上的黏腻与寒意，那是绝望与酷刑共同凝结的印记。他目光沉静，一页页翻看，脸上无喜无悲，仿佛看的不是惊天的秘闻，而是一份寻常的军报。
王家的老狐狸们果然谨慎，霞城这一处被连根拔起，不过断其一爪，伤不及筋骨。然而，“大动作”三字，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狼烟，其指向已昭然若揭。
“知道了。”萧昀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失望或愤怒。他合上口供，将其与之前搜获的账册、密信归拢一处，用油布仔细包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铁匣中锁死。这匣子，连同匣中之物，将是他回敬神都那位陛下与王家的第一份“厚礼”。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两位满身血污、眼中布满血丝的悍将，又透过窗棂，望向客栈外肃立警戒、同样疲惫却依旧挺直如松的沧溟骑士卒。
“辛苦。”萧昀的声音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下去清洗休整，好好睡一觉。传令全军，今日休整一日，养精蓄锐。”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那冰冷的铁匣，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决断，“血债，终须血偿。霞城的污秽已涤，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凝聚。明日，自有新的安排。”
疤脸和陈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和重新燃起的斗志。两人抱拳，甲叶轻响：“是！末将领命！”
脚步声远去，客栈大堂重归寂静。萧昀独自立于窗前，手指依旧搭在那冰冷的铁匣之上。
窗外，霞城在经历了一夜的血火与肃杀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小心翼翼的平静。百姓们躲在家中，街道上空空荡荡，唯有寒风卷过，带走昨夜残留的焦糊与血腥。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几缕惨淡的光，却无法驱散弥漫在城池上空的压抑与沉重。
铁匣中的罪证冰冷而沉默，却如同即将点燃引信的炸药。神都的王家，御座上的陛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聚焦于这座刚刚经历浩劫的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