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风率部离去不足一个时辰，凄风冷雨中的客栈尚未恢复平静。
熊大心绪难宁，在房中踱步，窗外泼天的雨幕仿佛压在他的心头。
倏地，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灰影穿过雨帘，“扑棱”一声轻响，稳稳落在窗棂上。
那是一只通体深灰、唯有双翼翎毛泛着暗金光泽的信鸽。
叶家军独有的“穿云隼”！
此乃皇后叶芷青耗尽心血，耗时数十载培育的血脉异种，价值连城，水火不避，飞矢难伤，唯传绝密军情。
熊大心头猛地一沉，那抹不安瞬间化为冰冷的预感。
他解开鸽腿上的密筒，展开油纸包裹的密信。
当“秦王薨”三个墨字刺入眼帘，他魁梧的身躯如遭重锤，踉跄一步，虎目瞬间赤红！
攥紧的拳头骨节爆响，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王爷——！”
片刻的死寂后，熊大猛地转身，步伐沉重如雷，重重敲响了宁宸轩的房门，声音嘶哑如裂帛：“宁先生！出大事了！”
宁宸轩早已被那急促的敲门和熊大的低吼惊醒，披衣开门，便对上熊大悲痛欲绝、杀气翻涌的双眸。“秦王……薨了？”
宁宸轩声音干涩，脸色瞬间煞白，指尖冰凉。
接过密信，一目扫过，饶是他素来从容，脑中亦是“嗡”的一声，仿佛大厦倾塌！
但下一刻，他那双曾洞悉岭南蓝图的眼眸中，悲痛被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凝重取代。
他没有沉溺于哀伤，而是疾步走到桌案前，铺开随身携带的舆图，手指颤抖却精准地指向临安：“世子……不，秦王殿下此刻必然处境凶险！”
他语速急促，却条理清晰。
“秦王骤逝，消息难瞒。
五万叶家铁骑屯兵临安，是殿下最大的依仗，亦是皇帝最大的顾虑！
朱剑春是前秦王的军师，位高权重，且手握虎符另一半！
他忠心于前秦王，却未必服气新王！
殿下持半符前往夺权，朱剑春必以‘边关军令’或‘老帅遗命’为由发难！
殿下若不立威，兵权顷刻易主！
且秦王薨的消息一旦走漏，赵峥必然发动雷霆手段！
或鼓动勋贵逼宫，或挑拨离间叶家军内部分化，更要命的是……
宫中皇后娘娘处境危殆！
叶府失去擎天柱，娘娘顿失最硬的后盾！
殿下必须夺权后，立刻接手临安城防，威慑宵小！
我等行程万不可再拖！殿下立足临安需要时间，南方才是根基！
熊统领，立刻传信，催促陈凌风加速南下，控制关键隘口，暗中征召可靠旧部！
宁某需即刻推算可能的对策……”
宁宸轩的分析如寒光四射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危机核心，每个字都透着沉重压力下的极度冷静。
他瞬间从幕僚状态进入了战时军师的极致模式。
熊大听得手心冒汗，对宁宸轩的智谋再无疑虑：“宁先生高见！我即刻……”
“我……也去岭南。”一个苍老而微颤的声音打断了熊大。
宁致远披着外衫，站在门口，脸上同样带着震惊与悲戚，但眼神却异常复杂。
他望向分析如流、锋芒毕露的儿子宁宸轩，又看看如猛虎蛰伏的熊大。
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有对官场的厌倦，却也有一丝被点燃的不甘：“老夫……一生宦海浮沉，本已心如死灰，只求寄情山水……但宸轩啊，你与熊统领所言，叶世子……秦王殿下在岭南之志……革故鼎新之法……老夫……这把老骨头，或可于案牍律法之上，再尽绵薄之力……也好亲眼看看，一个不一样的岭南，是否能从这狂想中……变为现实？”
他语气犹豫，可眼底深处那点沉寂多年的火苗，却在风雨和剧变中，微弱却倔强地燃烧起来。
宁宸轩看着父亲眼中那丝久违的、带着惶惑却无比认真的亮光，重重点头：“父亲同往，岭南幸甚！殿下定当倚重！”
临安城内，叶家军临时军营。
暴雨如万箭齐发，敲打着冰冷的铁甲。
数不清的巨大火盆在泥泞校场上熊熊燃烧，蒸腾起大片水汽，火光在雨幕中扭曲跳跃，映照着五万玄甲铁骑如钢铁森林般肃立的身影，肃杀之气弥漫天地！
点将台上，朱剑春身披玄甲，手抚腰间断刀，眼神冷硬如铁。
他的面前，叶凌云身着黑袍，手持那半枚狰狞虎符，身旁的赵婉儿俏脸含霜，红袍如火。
秦王薨逝的消息，已被朱剑春以“军中异动”为由先行一步“察觉”！
“世子！”朱剑春声音洪亮，压过风雨，“请出老王爷亲笔军令！若仅凭此半枚虎符就要抽调我五万儿郎……哼！老夫受老王爷重托，守护边关安宁！若无老帅明令，按军中旧约，老夫有权即刻率军北归！此乃老王爷与我共立之誓！”
他猛地转身，面对五万铁骑，声震如雷：“叶家军的铁骑！你们的刀锋该指向哪里？是指向大乾边境外虎视眈眈的豺狼？！还是留在这繁华之地，替人看家护院？！回答我！”
“杀敌！卫国！！”五万铁骑的怒吼冲破雨幕，声浪滚滚，带着对老王爷叶啸天的狂热忠诚，也带着对这位临危主政世子的本能的质疑与审视！
叶凌云手中的霸王枪，冰冷、沉重！
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冲破理智！他甚至想一枪挑了这个趁火打劫、动摇军心的朱剑春？！
冷静！爷爷如此信任他，必有缘由！
杀了他，军队必然哗变！
叶凌云死死握紧枪杆，指节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将喷薄的怒意硬生生压回丹田，目光从朱剑春那张饱经风霜却写满不臣的脸，缓缓移向下方那片如钢铁洪流般的将士。
他上前一步，没有拔枪，只是将那沉重的霸王枪重重一顿！
枪纂砸入泥水，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
这熟悉的声音，让躁动的军阵骤然一静！
“卫国杀敌？”叶凌云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盖过了风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痛与冰寒：“告诉我，你们卫的是谁的国？杀的又是谁的敌？！”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雨水冲刷的脸庞。
“是这大乾皇帝给你们的粮饷？！是他赐予你们身上的铁甲？！还是他给了你们手中的长矛利刃？！”每问一句，他的声音便拔高一分。
“都不是！”叶凌云猛地指向营中那杆迎风狂啸的黑色“叶”字大纛，声音陡然撕裂雨幕，带着无尽的凄怆与愤怒：“是这把大纛的主人！是那个带你们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秦王！是那个用自己毕生功勋换你们能吃饱穿暖的老帅！没有他叶啸天，你们算什么东西？！大乾皇帝眼里，可有你们这群为他流血卖命的边军？！”
五万人死寂！只有暴雨砸落的噼啪声。
“现在！那个给你们盔甲粮饷、带你们杀穿敌阵、给你们争下这‘天下第一铁骑’赫赫威名的秦王……”叶凌云的声音哽咽了，如同绷紧的弓弦在裂响，“他……他走了！”
“轰隆——！”一道惨烈的雷光照亮他苍白而悲恸的脸庞。
“他累极了……倒下了……”叶凌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泣血的沙哑：“尸骨……尚未寒！”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如燃烧的星辰，扫视着下方每一个铁血战士，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进他们心脏：
“你们……这些曾发誓为他效死的人！”
“在他最后……连魂魄都舍不得离开的亲兵营里……在他的孙子……新王叶凌云面前……”
“你们！现在！就要走？！”
“连送你们的老帅……最后一程……都不肯吗？！”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之人……”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脸色剧变的朱剑春脸上，声音如万载寒冰：“都……该陪他……一同入葬！！！”
最后一句，如同诅咒的雷霆，狠狠劈在每个叶家军将士的灵魂深处！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豆大的雨点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密集而刺耳的声响。无数张钢铁面具之后，泪水混杂着雨水汹涌而下。
“老王爷……！”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引爆堤坝的蚁穴。
“送老王爷——！！！”
“呜呜……老王爷……”
五万条钢铁硬汉的嚎哭骤然爆发，如同山呼海啸，瞬间淹没了风雨！
那声音是悲恸，是追悔，更是被新王话语点醒后，对老帅刻骨铭心的忠诚的彻底爆发！
他们扔掉了手中的武器，以拳捶胸，用头撞地，整个钢铁大阵，在雨中哭倒一片！
朱剑春如遭雷击，脸色由震惊转为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惨白！
他试图重新稳住局面，声嘶力竭：“尔等休乱！军令如山……”
然而，他的声音在五万人的悲潮中，渺小得如同蝼蚁嘶鸣！
此刻，这五万颗心，只认老秦王！
只认那个让他们心肝俱碎的事实，老秦王走了！
而这个能说出如此锥心之语、手持霸王枪的新王……他流着老帅的血！
叶凌云立于风雨哭嚎之中，宛如礁石。
他缓缓收回冰冷的目光，落在朱剑春身上，再未发一言，但那眼神中深沉的悲哀与无声的威严，如同万钧重锤，已彻底击碎了朱剑春所有的掌控。
权，已尽在彀中！
暴雨依旧狂烈，火盆挣扎燃烧，照亮校场中心那杆伫立的霸王枪，和枪畔那黑袍染雨、肩扛滔天巨浪与五万忠魂的……新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