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河梁遗址的清晨总裹着一层薄霜，露水凝在临时帐篷的帆布上，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像谁在轻轻翻动手稿。赵野蹲在整理台旁，指尖捏着父亲留下的那枚铜质放大镜，镜片里映着玉猪龙碎片的特写照片——照片边缘被他反复摩挲得发毛，猪首刮花的网格纹旁，用红笔标注着“星辰纹延伸方向与辽河古河道重合”，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才理清的线索。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导师李教授的帆布包蹭过帐篷杆，发出轻微的响动。赵野连忙把放大镜收进胸前口袋，站起身时，后腰传来一阵酸痛——这几天他几乎住在帐篷里，连睡觉都抱着那本泛黄的《文物裂痕与部落迁徙》，书页里夹着的银杏叶书签，还是父亲当年在遗址里捡的。
“论文我看了。”李教授把打印好的论文稿放在整理台上，指尖点着标题《红山玉猪龙纹饰的二次损伤与历史解读》，语气里没了往日的严肃，倒多了几分欣慰，“你把刮花的网格纹和阿骨刻的星辰纹放在一起分析，还对照了牛河梁遗址的水文数据，这个角度很新。”
赵野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论文上的红笔批注，那是导师圈出的一句话：“历史的残缺不是缺口，是未写完的注解。”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捧着刮花的玉猪龙碎片在导师面前掉眼泪，说“我把父亲要保护的文物弄坏了”，那时李教授只沉默地递给他一杯热茶，说“你父亲当年也把一枚红山玉璧摔出过小裂纹，后来他写的论文，现在还是考古系的教材”。
“我查了父亲的笔记，”赵野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从抽屉里翻出那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开夹着银杏叶的那一页，“他在1998年的记录里写，‘玉猪龙的星辰纹不是装饰，是巫祝阿骨给部落画的地图’。我之前总想着把刮花的纹路补好，却忘了去看这些纹路背后的故事。”
李教授凑过来看笔记，泛黄的纸页上，父亲的字迹遒劲有力，在“星辰纹”三个字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星图，标注着“与北斗七星方位一致”。“你父亲当年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在遗址里待了整整一个冬天，每天凌晨起来观星，冻得手指都握不住笔。”李教授拍了拍赵野的肩，“他常跟我说，考古不是挖‘完美的文物’，是挖‘文物的故事’。现在看来，你比他当年更懂这句话。”
帐篷外的太阳慢慢升起来，金色的光透过帆布缝隙照进来，落在整理台的玉猪龙碎片上。赵野想起那天在拾遗斋，沈砚把完整的玉猪龙放在墨绿色绒布上，说“阿骨在裂痕处刻星辰纹时，不是在弥补失误，是在给部落找生路”。那时他还不懂，直到翻出父亲的笔记，看到“每一道裂痕都藏着古人的智慧”这句话，才突然明白——他怕的不是弄坏文物，是怕自己没资格继承父亲的“敬畏心”。
“遗址管理处同意把玉猪龙碎片交给你继续研究。”李教授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文物收纳盒，里面装着那几块刮花的碎片，“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再想着补纹路了，好好记录它现在的样子——这也是文物的一部分历史。”
赵野接过收纳盒，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突然想起阿骨当年抱着摔裂的玉猪龙，在火堆前刻星辰纹的样子。他好像能看见那个穿兽皮的巫祝，手指被石刀磨出鲜血，却依旧一笔一画地刻着，因为他知道，这不仅是一块玉，更是整个部落的希望。
下午的时候，赵野带着论文和玉猪龙的照片，去了父亲的墓地。墓地在城郊的山坡上，周围种着成片的松柏，风一吹，松针就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把照片放在墓碑前，照片上的玉猪龙碎片被阳光照着，刮花的网格纹旁，用铅笔轻轻描了一道星辰纹，像阿骨当年刻的那样。
“爸，我读懂它的裂痕了。”赵野坐在墓碑旁，把论文摊开在膝盖上，一页一页地念着，“我知道你怕我急着证明自己，忘了为什么来考古。以前我总觉得，只有做得和你一样好，才不算辜负你，可现在我明白，你希望我做的，是走自己的路，像阿骨那样，在失误里找到新的可能。”
风卷起论文的纸页，停在有导师批注的那一页。赵野伸手把纸页按平，指尖突然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父亲留下的那枚铜质放大镜，从胸前口袋里滑了出来，落在论文上。他捡起放大镜，对着阳光看，镜片里映出墓碑上的名字，还有远处连绵的牛河梁遗址，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在阳光下静静躺着。
离开墓地时，赵野特意绕去了拾遗斋。巷口的红灯笼还挂在那里，只是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串风干的野山楂，红彤彤的，在风里轻轻摇晃。推开门，檀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沈砚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一匹唐三彩马，黄釉马身在灯光下像夕阳下的麦田，白釉马鞍泛着柔和的光。
“玉猪龙的故事，你听完了。”沈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赵野，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它在拾遗斋待了三十年，就是等一个懂它裂痕的人。”
赵野走到柜台前，看着那匹唐三彩马，突然想起父亲笔记里写的“每个古物都有自己的缘分”。“我把论文给父亲的墓碑读了，”他轻声说，“他应该会高兴的。”
沈砚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赵野。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打磨光滑的青玉，上面刻着一道小小的星辰纹，和玉猪龙上的一模一样。“这是我在牛河梁遗址附近捡的石头，”沈砚说，“算是给你的纪念，也给玉猪龙的故事，画个句号。”
赵野把青玉握在手里，冰凉的石头慢慢变得温热，像父亲当年握着他的手，教他辨认文物纹路时的温度。他走出拾遗斋时，阳光正好落在巷口的红灯笼上，暖黄的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阿骨刻在玉猪龙上的星辰，指引着回家的路。
路过公交站时，赵野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正指着路边的考古宣传海报问妈妈：“阿姨，那个石头上的花纹是什么呀？”妈妈笑着说：“那是古人画的星星，是他们找回家的路。”赵野停下脚步，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跟着妈妈走，突然觉得，父亲和阿骨的故事，还有玉猪龙的裂痕，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就像那颗埋在老槐树下的玉猪龙，在地下沉睡五千年后，依旧能在阳光下，照亮新的方向。
回到遗址时，队友们正在整理新发掘的文物，看到赵野回来，都围了过来。“教授说你的论文要发表在《考古学报》上呢！”队友小张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怕弄坏文物了，因为我们知道，每一道裂痕，都是故事的开始。”
赵野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清凉的水流过喉咙，让他想起阿骨当年在小溪边找到青玉的场景。他抬头看向远处的牛河梁遗址，夕阳正慢慢落下，把遗址的轮廓染成金色，像一条巨龙，在暮色里舒展着身体。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新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