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的春，来得比往年迟些。造办处玉作工坊的窗棂上还沾着残雪，晨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卢文锦背着工具箱走进工坊时，其他工匠刚把炉子生起来，松烟混着玉粉的气息漫在空气里，是他打十四岁进造办处就熟稔的味道。
他的工位在工坊最里头，靠着北窗，光线最稳——玉作里的老人都知道，卢文锦琢玉，最忌光线晃眼。他放下工具箱，先从里面取出一块半旧的软布，仔细擦了擦案头的紫檀木琢玉台。台上摆着几样常用的工具：平口刀磨得锃亮，圆头簪刻刀的柄被手攥得包了浆，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细砂岩，是他用来磨玉料边角的，边缘都磨得圆润了。
“卢师傅，总管刚来说，伊犁将军的活儿，定了给您了。”隔壁工位的王二喜凑过来，声音压得低，眼里带着几分羡慕。伊犁将军伊勒图是从一品武官，即将赴西北平叛，这次要做的翡翠翎管，是万岁爷亲批的差事，料子是云南进贡的上等碧翡，整个造办处的玉匠都盯着，最终却落到了卢文锦头上。
卢文锦手上的动作没停，指尖捏着软布，顺着琢玉台的木纹细细擦：“知道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常年屏息琢玉练出的稳，听不出半分得意。王二喜还想多问，却见总管捧着个描金漆盒走进来，忙缩回了工位。
总管把漆盒放在卢文锦案上，轻轻打开：“卢师傅，您瞧瞧这料。万岁爷说了，伊将军去西北是保家卫国，这翎管得配得上他的功绩。”盒里铺着明黄色绒布，上面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翡翠——那碧色不是扎眼的浓绿，是雨后青山被晨雾裹着的润，对着光看，能看到玉料里隐着的细密水纹，像把一汪活泉封在了里面。卢文锦伸手碰了碰，凉意顺着指腹漫上来，指尖能清晰摸到玉料的细腻，没有一丝绺裂。
“是块好料。”卢文锦的指尖在玉料上轻轻滑过，目光专注得像在看什么珍宝，“只是这料太嫩，得慢慢养着，急不得。”总管点点头：“您是行家，怎么弄您说了算，只是万岁爷催得紧，您尽量快些。”说完便捧着空漆盒走了，留下卢文锦对着那块碧翡，看了足足半个时辰。
接下来的三个月，卢文锦几乎住在了工坊里。每天天不亮，他就踩着晨霜来开门，先把碧翡放在窗台上，让晨光慢慢渗进玉料里——他说玉是有灵性的，得先让它熟悉这里的光和气。等到辰时，光线刚好斜斜落在琢玉台上，他才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相玉”。卢文锦不用放大镜，只凭肉眼和指尖。他把碧翡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手指轻轻敲击玉料各处，听声音的清浊。有时王二喜路过，会看到他对着玉料自言自语：“这里得留着，做翎管的主体，颜色最匀；这里稍微薄些，刚好雕成顶部的收腰，不显得笨。”三个月里，他没在玉料上刻一刀，只是把相玉的结果画在宣纸上，一张又一张，画满了整整一个本子。
王二喜忍不住问：“卢师傅，您这光看不动手，不怕误了工期？”卢文锦正在给碧翡换水——他每天都要用玉泉山的泉水泡一泡玉料，说能让玉更润。听到这话，他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认真：“二喜，你记着，琢玉不是把石头刻成样子，是把石头里的‘魂’引出来。这翎管是给伊将军的，他要带着去打仗，要是我没摸透这玉的性子，刻出来的东西死板，怎么配得上将军的风骨？”
相玉结束，终于到了下刀的时候。卢文锦却定了个规矩：每天只雕两刻钟。不管手感多顺，只要时辰到了，他就立刻放下刻刀，用软布把碧翡裹好，放进铺着绒布的木盒里。王二喜又不解：“您这刚找到感觉，怎么就停了？”卢文锦把刻刀收好，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琢玉靠的是心气，气一浮，刀就偏了。这两刻钟，我心最静，能跟玉对上话；多一刻，心气就散了，万一毁了料，我赔不起，也对不起伊将军。”
刚开始刻的是翎管的主体。卢文锦用平口刀先划出大致的轮廓，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玉料。他的手腕很稳，刻刀在玉料上划过，只留下细细的痕迹，没有一点崩口。王二喜凑过去看，只见那碧翡的轮廓慢慢变得圆润，像被水流磨过的鹅卵石，没有一丝棱角，却透着股挺拔的劲儿。“您这刀工，真是绝了。”王二喜忍不住赞叹。卢文锦没抬头，只是叮嘱：“别靠太近，呼吸会吹乱玉粉，落在刻痕里，后期不好清理。”
有一次，工部的侍郎来造办处巡查，看到卢文锦只刻了两刻钟就停手，脸色沉了下来：“卢文锦，万岁爷的差事，你也敢怠慢？”卢文锦放下软布，对着侍郎作了个揖：“大人，不是小的怠慢。这碧翡嫩，刻快了容易崩裂；更重要的是，伊将军要带着这翎管去西北，要是我为了赶工期，刻得粗疏，那是对将军的不敬重，也是对万岁爷的不负责。”侍郎愣住了，看着卢文锦案上那半成型的翎管，碧色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竟找不出一点瑕疵。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罢了，你是行家，你看着办吧，只是别误了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翎管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主体刻好后，卢文锦开始琢磨顶部的赤金扣。他特意去了金作工坊，跟金匠商量：“这金扣不能太宽，不然压着玉的颜色；也不能太窄，不然不结实。得刚好裹住翎管的顶部，边缘要磨得跟玉料衔接起来，看不出生硬的接口。”金匠按他的要求，把赤金锤成薄片，反复打磨，直到薄得能映出人影，才送到玉作来。
卢文锦把赤金扣往翎管顶部一放，刚好合适。他又用细砂轻轻打磨接口处，直到玉和金的衔接处摸起来像一块完整的东西，才满意地点点头。最后一步是抛光，他不用金刚砂，只用羊皮——他说金刚砂太糙，会磨掉玉料表面的光泽，羊皮软，能把玉的润气抛出来。他拿着羊皮，在翎管上轻轻蹭，一遍又一遍，胳膊酸了就停下来揉一揉，然后接着蹭。
三个月后的一天，当第一缕晨光落在琢玉台上时，卢文锦终于放下了羊皮。他把翎管放在手里，对着光看——碧色的翎管通体莹润，没有一丝杂色，顶部的赤金扣像一圈暖阳，刚好衬得玉色更碧。他轻轻敲击翎管，声音清越，像玉佩相击，没有一点杂音。
那天下午，伊勒图将军亲自来取翎管。将军穿着一身戎装，身材高大，脸上带着风霜，一看就是常年在外征战的人。他走进工坊时，其他工匠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只有卢文锦还在小心翼翼地把翎管放进绒布盒里。
“这就是给我的翎管？”伊勒图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爽朗。卢文锦把绒布盒递过去，点点头：“将军，您看看合不合心意。”伊勒图打开盒子，目光落在翎管上，眼睛亮了亮。他拿起翎管，入手冰凉，碧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光，赤金扣的光泽不张扬，却很沉稳。
“好东西。”伊勒图赞叹道，手指在翎管上轻轻摸过，“卢师傅费心了。”卢文锦站在一旁，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却又带着几分郑重：“将军，小的不敢称‘费心’。只是这翎管，小的刻了三个月，每天只刻两刻钟，不是故意拖延，是想让它配得上您。”
伊勒图愣了一下，看向卢文锦：“哦？这话怎么说？”
卢文锦抬起头，目光刚好对上伊勒图的眼睛，语气里带着匠人特有的认真：“将军，您要带着这翎管去西北平叛，保家卫国。小的想，这翎管不是给您添威风的，是让您记着，每寸碧色都配得上‘保家卫国’四个字。您戴着它，就像带着朝廷的信任，带着百姓的盼头，不能辜负。”
伊勒图握着翎管的手紧了紧，他看着卢文锦，眼里多了几分敬重。他把翎管重新放进盒子里，郑重地抱在怀里：“卢师傅，你说得对。我伊勒图这辈子，绝不会辜负这翎管，也绝不会辜负朝廷和百姓。”说完，他对着卢文锦深深作了个揖，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工坊。
卢文锦站在原地，看着伊勒图的背影消失在工坊门口，阳光落在他刚才放翎管的地方，仿佛还留着那抹碧色的余温。他拿起案上的软布，轻轻擦了擦琢玉台，心里想着：这翎管总算找到了好主人，只是不知道，它跟着将军去西北，要经历多少风雨。
那天晚上，卢文锦在日记里写道：“乾隆四十二年春，为伊犁将军伊勒图琢翡翠翎管成。玉润金坚，愿将军持之，守土安民，不负家国。”写完，他把日记锁进木盒里，抬头看向窗外的月光，月光洒在空荡的琢玉台上，竟像那碧翡的光，温柔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