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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河书屋 >  寄梦古斋 >   第2章 青釉

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老城区的胡同泡成了一幅洇开的水墨画。苏棠的亚麻衬衫早已湿透,贴在背上凉丝丝的,头发梢的水珠顺着发尾往下坠,滴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站在“拾遗斋”那盏摇晃的灯笼下,看墨色的“拾遗斋”三个字在湿漉漉的木牌上晕染,像宣纸上未干的笔意,忽然想起师傅书房里那方用了三十年的端砚——好的物件,总带着点说不清的呼吸感,这铺子也一样。

推开木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拖得很长,像老辈人欲言又止的叹息。

一股混着檀香与潮气的风扑面而来,不是寺庙里那种厚重的沉水香,是带着草木气的新檀,混着点若有若无的泥土腥,倒像是刚从山里采来的木料,还沾着晨露。

店里比想象中暗,三盏老式台灯悬在陈列架上方,光圈像被裁剪过的月光,刚好落在几件器物上。

左手架上立着尊青铜鼎,绿锈爬得极有章法,沿着夔龙纹的沟壑蜿蜒,像给古兽披了件翡翠鳞甲。鼎耳内侧有处细微的磕碰,锈色却比别处深些,显然是早年受过伤,又在岁月里慢慢结了痂。

顶层的绢画垂着米白色流苏,画的是浅绛山水,笔锋里带着倪瓒的疏朗,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流苏轻轻扫过画轴,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耳边翻书。

苏棠下意识地收了收脚步,生怕鞋底的泥水蹭脏了地板。

那地板是水磨石的,青灰色底子上嵌着米白的石子,拼成细碎的缠枝纹,被人踩了许多年,表面磨得发亮,却在墙角处留着几道浅痕——像是早年搬大件器物时,木架不经意划出的印子,旧得已经和石色融在了一起。

柜台后传来软布擦过竹器的轻响。苏棠抬眼望去,看见个穿月白棉麻衫的男人。他坐在一张老榆木桌后,背对着窗,侧脸的轮廓在台灯的光晕里显得很柔和。

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指腹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带着层薄茧——那是常年跟硬物打交道才有的痕迹,像她自己的手,只是她的茧子在指尖,他的却在指腹,更像是常年握笔或抚触细巧物件磨出来的。

他正擦一支竹制茶则,竹纹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是湘妃竹特有的紫褐色斑点,像被雨水打湿的泪痕。

擦到茶则尾端时,他的动作忽然轻了,指尖在一处不起眼的节疤上停顿片刻,软布绕着那点凸起打了个圈,像是在安抚什么。

听见动静,他转过头。左手腕上一串紫檀佛珠跟着晃了晃,颗颗圆润,包浆温润,尾端坠着颗蜜蜡,与茶则轻轻一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山涧里的石头落进深潭。

“避雨?”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点刚醒的微哑,却不滞涩,像山涧水漫过鹅卵石,滑得很顺。

苏棠这才发觉自己的狼狈,衬衫领口的雨水顺着锁骨往下淌,滴在水磨石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正慢慢往柜台的方向爬。

她慌忙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门后的伞桶,桶里几把油纸伞“哐当”撞在一起,惊得她脸都红了。

“抱歉。”她低声说,手指下意识地攥紧帆布包的带子——包里的镊子、软尺、放大镜硌着掌心,是她唯一的底气。

男人却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茶则轻轻放在桌角的锦盒里。

苏棠这才看清他的眉眼,眉峰不锐,眼尾有点下垂,看人时像含着点笑意,唯独虎口处有道浅疤,大概半寸长,斜斜地划过去,像被什么极薄的刃片割过——和她左手虎口那道三年前被修复刀划的疤,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她的疤颜色更深些,还带着新肉的红。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忽然被柜台中央的物件勾住了。

那是个紫檀木托,深褐色的木头上嵌着银丝,雕的是缠枝莲纹,托着一只敞口瓷盘。

盘口约莫二十厘米宽,边缘薄得像蝉翼,台灯的光斜斜地打在盘沿上,竟能看见一道极细的光影从盘内透出来,落在木托上,像谁用银线描了圈。

最让人挪不开眼的是釉色。

不是景德镇青白瓷那种带着冷意的青,也不是龙泉窑那种厚重的梅子青,是极淡的青,淡到近乎发白,却又在青里藏着点说不清楚的绿。

像初春刚抽芽的柳叶尖,裹着一层绒毛,嫩得能掐出水;又像雨后的远山,被雾洗过,轮廓都软了,只剩一片朦胧的青影。釉面滑得像凝住的月光,却在台灯的光晕里泛着层乳白的雾,细看时,那雾里又藏着细碎的光,像把碾碎的星子撒在了里面。

苏棠的呼吸猛地顿住了,她研究青瓷二十年,从越窑的秘色到汝窑的天青,见过的瓷片、整器加起来能堆满半个工作室,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釉色。文献里说秘色瓷“千峰翠色”,她总觉得是文人的夸张——瓷就是瓷,哪能装得下山川?可此刻看着这只盘,她忽然懂了。

那釉色里真的像藏着千座山,雨雾绕着山尖,草木漫过山脚,连风的影子都在里面轻轻晃。

“越窑秘色瓷。”男人不知何时已走到柜台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瓷盘,“五代的。”

苏棠的指尖有点发颤。她往前挪了半步,离瓷盘更近了些,才发现盘底靠近圈足的地方,有个极细微的凹陷,大概指甲盖的三分之一大,像被什么圆头硬物轻轻磕过。

凹陷周围的釉面却泛着层温润的光,是常年被人抚摸才有的包浆,浅黄里透着点琥珀色,显然是道老伤,至少几百年了。

“这釉色……”她张了张嘴,声音有点干,“怎么会这么匀?”

越窑的秘色瓷之所以珍贵,就在这釉色的“匀”。龙窑烧瓷时,窑温上下差着几十度,釉料在高温下流淌,能烧出通体一致的淡青,得靠天吃饭。

她见过的几件秘色瓷残片,边缘处都带着点深青的流釉,像美人裙摆的拖尾,可这只盘,从盘心到盘沿,釉色竟没半点偏差,仿佛不是烧出来的,是把远山的雾直接凝在了瓷胎上。

男人没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尖在盘沿上方两寸处轻轻一晃:“你看。”

苏棠顺着他的动作望去,只见台灯的光随着他的手微微偏了偏,盘内的釉色竟像活了过来。

刚才还朦胧的青影里,忽然浮出几道极淡的纹路,像山的脉络,又像水的波纹,随着光线移动慢慢舒展,等他的手停下,那些纹路又悄无声息地隐了回去,只剩一片匀净的青。

“是釉料里的石英颗粒。”男人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盘沿,“越窑的工匠在釉料里掺了上虞的‘石脑’,烧出来的釉面里藏着极细的石英结晶,光线一换,结晶就把光折射出不同的影子——看着像山,其实是光在说话。”

苏棠忽然想起大学时研究过的越窑窑址报告,里面提过上虞的瓷石里含石英砂,可她从未想过,这种矿物竟能在釉色里藏下这样的巧思。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往前探,离盘沿只有半寸了,能感觉到一股凉意从瓷盘里渗出来,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带着水的清润。

“想摸吗?”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苏棠的指尖顿住了。文物修复师的本能让她警惕——老瓷的釉面脆,哪怕手上有一点汗,都可能留下印子。

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挠她:摸摸看,就一下,看看这釉面是不是真的像看起来那么滑。

她迟疑着伸出手,指尖终于碰到了盘沿。

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突然炸开——不是被扎到的疼,是像有团火猛地钻进了指尖。

她仿佛看见熊熊烈火在眼前烧,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窑壁,把龙窑烘得像只发红的巨兽。

有个穿粗布短打的老人,怀里紧紧抱着这只瓷盘,从窑口冲出来,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脸上,也打在滚烫的瓷盘上,釉面被火星溅到的地方“滋啦”响,冒出细小的白烟。

老人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被汗水泡得发亮,他抱着盘往竹林里跑,脚下的石子硌得他踉跄了一下,盘底重重磕在一块青石上——就是这个凹陷!

“啊!”苏棠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灼烧般的麻意,像真的被火烫过。

男人不知何时端了杯茶过来,白瓷杯上印着细密的水波纹,杯壁温温的,刚好能握住。“喝口茶。”他把杯子递过来,“老窑烧出来的物件,都带着点窑火的性子,认生。”

苏棠接过茶杯,掌心的温度慢慢熨帖着发冷的指尖。茶水是温的,带着点淡淡的栗香,是江南的炒青,不浓,却很润。她这才定了定神,看向男人:“刚才那是……”

“是它记得的事。”男人指了指盘底的凹陷,“器物比人长情,见过的火,受过的伤,都刻在釉里。你刚才摸到的,是后唐同光三年的窑火。”

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后唐同光三年,正是越窑秘色瓷烧得最盛的年月。

她看着那只瓷盘,忽然觉得它不再是件冰冷的文物,倒像个活了千年的老者,把故事藏在釉色里,只等一个能看懂的人来听。

“我是做文物修复的。”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最近……遇到点麻烦。”

男人把茶盏放在柜台上,发出“叮”的轻响。他拿起那只秘色瓷盘,对着灯光轻轻转了转,盘沿的釉色在光线下流动起来,像有青绿色的水在盘里晃,盘心的莲纹刻得极浅,却在光影里浮了出来,花瓣的弧度柔得像刚绽开的样子。

“你看这釉面的开片。”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盘心,那里有几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纹,像蛛丝,“刚出窑时是没有的。是千百年的冷热交替,让釉面慢慢裂开,又在岁月里积了灰,结了垢,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苏棠凑近了看,果然看见那些细纹里嵌着极细的土黄色颗粒,是时间留下的印记。

她修复过无数带开片的瓷器,北宋官窑的冰裂纹,哥窑的金丝铁线,她总想着用特殊溶剂把缝隙里的污垢清理干净,让开片“恢复原貌”。

可此刻看着这只盘的开片,她忽然意识到,那些被她视作“杂质”的灰垢,原是岁月写的批注。

“就像人老了会有皱纹。”男人把瓷盘放回紫檀木托,窗外的雨恰好小了些,风卷着雨丝掠过窗棂,台灯的光晕晃了晃,盘里的青釉也跟着轻轻漾,“皱纹不是瑕疵,是笑过、哭过、认真活过的证明。”

苏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那只宋代青白瓷碗,想起补痕边缘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黄。

她一直觉得那是失败的证明,是技术不到家的瑕疵,可此刻看着秘色瓷盘上那些自然的开片,忽然觉得那点黄,或许也可以是岁月的一部分——就像这只盘,带着凹陷和开片,反而比完美无缺更动人。

“它有故事吗?”她听见自己问,目光仍胶着在那只瓷盘上。盘里的青釉在灯光下泛着乳光,像盛着一汪月光,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迷路的人,在这片青光里找到了坐标。

男人拿起桌角的茶则,又开始慢慢擦拭,竹器与软布摩擦的“沙沙”声,和窗外渐小的雨声混在一起,格外安闲。“故事要从五代十国说起,”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像石子沉入深潭,“那年的越窑,烧出了一窑能映出千峰的瓷。”

雨还在下,但苏棠觉得背上的凉意慢慢散了。

她看着柜台里那只秘色瓷盘,看着它釉色里藏着的山影,忽然想知道,这只盘在千年岁月里,究竟见过多少人,听过多少事,又被多少双像她这样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过。

她把帆布包往身前挪了挪,包里的工具硌着掌心,这一次,不再是紧绷的戒备,倒像是某种期待——或许,她能从这只盘里,找到自己弄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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