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轰鸣着降落在云川机场，舷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林溪几乎是冲出舱门，小陈紧随其后。手机信号刚恢复，信息提示音便疯狂响起，大多是工作群的爆炸性讨论和媒体朋友发来的“关切”询问。她无暇细看，只拨通了沈砚舟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背景音是嘈杂的风声和隐约的警笛声。
“沈书记，我落地了，马上赶去现场！”林溪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不用来现场。”沈砚舟的声音传来，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现场有我和老钱，还有应急小组。你现在立刻回指挥部，三件事：第一，配合安监、住建、纪委联合调查组，他们的人已经在等你，把所有关于研发中心项目的资料，特别是设计、施工、监理的招标文件、合同、过程记录，全部整理好，准备随时调阅！第二，盯紧舆情，宣传部在控，但网信办报告有负面信息开始集中涌现，查源头，必要时联系平台干预！第三，省创投那边有任何新动向，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的指令清晰、迅速，没有一句废话，更没有林溪预想中的责备。这种极致的冷静，反而让林溪的心揪得更紧。她知道，他是在用强大的意志力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是！我明白！”林溪咬牙应下，“现场……工人情况？”
“两个轻伤，一个肋骨骨折，没有生命危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沈砚舟的声音低沉下去，“但事故本身性质恶劣，影响极坏。调查组初步判断，是基坑支护设计存在重大缺陷，加上施工方未严格按照方案执行。林溪，问题的根子，很可能就在我们内部。” 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沉重的暗示。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钱卫东！“宏图设计”！她立刻明白了沈砚舟所指。“我马上去查！”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挂断电话，林溪对小陈疾声道：“回指挥部！最快速度！”
指挥部的气氛如同冰窖。安监、住建、纪委联合调查组的三位负责人已经等在协调组办公室，面色严肃。林溪没有任何寒暄，立刻指挥小陈和小李调取所有与研发中心项目相关的电子和纸质档案。她自己则坐在电脑前，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开始梳理舆情动态。
果然，网上已经出现了“云川产业转型出师未捷”、“豆腐渣工程再现”、“豪赌失败，书记责任谁担？”等刺眼的标题。一些模糊的现场照片和短视频开始流传。网信办在努力删帖控评，但负面声浪如同暗流，不断涌动。林溪敏锐地发现，几个传播速度极快的营销号，其发布内容高度一致，指向性明确，显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她立刻将线索整理，联系网信办深挖Ip和背后操作者。
时间在高压下流逝。办公室内只有键盘敲击声、纸张翻动声和调查组成员低声询问的声音。林溪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那道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生死危机。这一次的危机，虽无性命之忧，却更关乎理想、信任和整个云川的未来。
傍晚时分，钱卫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了。他脸色灰败，眼神躲闪，一进门就感受到调查组和林溪锐利的目光。他没敢看林溪，径直走向调查组负责人，低声汇报着什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溪暂时放下舆情，走到隔壁的小会议室，倒了杯水，试图让自己冷静。门被推开，钱卫东跟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林……林组长……”钱卫东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恐惧，“调查组……在追查设计院的事……‘宏图设计’……是我拍板的，我……我检讨，我认错！我当初只想着快点落实沈书记的指示，工期压得太紧，就……就选了报价最低、工期承诺最短的宏图……我真不知道他们资质有问题，更不知道他们和宏达建材有勾连啊！” 他语无伦次，急于撇清自己更深的牵连。
林溪冷冷地看着他：“钱主任，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设计图纸呢？施工方案呢？监理记录呢？宏图设计的负责人呢？现在人在哪里？调查组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链！你当初审核他们的资质文件，有没有发现疑点？招标过程有没有严格按照程序？”
一连串的问题砸向钱卫东。他冷汗涔涔：“图纸……图纸在档案室……施工方案……监理说……说施工方有些地方没按图做……宏图的负责人姓刘，叫刘志明……出事之后……就……就联系不上了！电话关机！公司也锁门了！” 他最后的声音带着哭腔，“林组长，我……我真没想到会这样！我该死！可我真的没有……”
“联系不上？”林溪的心沉了下去。关键人物失联，这几乎坐实了设计院有鬼！“钱主任，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把你所有知道的，关于宏图设计，关于招标过程，关于刘志明这个人的所有信息，事无巨细，立刻、马上、一字不漏地写出来，交给调查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林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钱卫东被她的气势震慑，连连点头：“我写！我马上去写！” 他几乎是踉跄着跑出了会议室。
林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钱卫东的惊慌失措不像伪装，他更像是被张宏余孽或更深的势力当枪使了，现在成了弃子。但失联的刘志明，才是关键突破口！
她回到办公室，继续梳理资料。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打开的一份电子版设计图纸上。这是宏图设计提交的基坑支护结构图。她虽然不是结构专家，但为了项目前期协调，也自学过一些基础知识。图纸上标注的支护桩密度和锚索拉力值……似乎有些偏低？她记得之前陪沈砚舟去考察另一个工地时，听专家提到过类似土质的支护要求……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她立刻调出招标文件里对设计资质和技术参数的要求，再对比宏图设计最终提交的图纸电子签名栏——签名是“刘志明（高级工程师）”。她飞快地登录省住建厅的注册工程师查询系统，输入“刘志明”、“宏图设计”……
查询结果跳出来的一刹那，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
注册状态：已注销！
注销时间：三个月前！
刘志明的高级工程师资格在事故发生前三个月就被注销了！这意味着他根本没有资格签署这份事关重大的支护设计图纸！宏图设计提交的资质文件里，关于刘志明的部分，是伪造的！
重大发现！
林溪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立刻将这个关键证据截图，连同查询结果，打包加密，同时打印出纸质版。她拿起手机，准备直接打给沈砚舟。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沈砚舟站在门口。
他脱掉了沾染尘土的外套，只穿着衬衫，领口微敞，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脸色依旧冷峻，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嘴唇也有些干裂。一天一夜的高强度指挥、救援、应对各方压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把绷到极限的弓。然而，当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林溪身上时，那份锐利和沉凝依旧未减分毫。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调查组成员和小陈等人）瞬间安静下来，敬畏地看着他。
“沈书记！”林溪连忙站起身。
沈砚舟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林溪身上，声音低沉而沙哑：“林溪，跟我来一下。” 说完，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林溪拿起打印好的关键证据，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里的复杂情绪——同情、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走进沈砚舟宽敞却此刻显得格外冷肃的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沈砚舟没有走向办公桌后的椅子，而是疲惫地靠在窗边的墙壁上，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这个动作，泄露了他强撑之下的极度疲惫。
“调查组那边，有什么进展？”他问，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林溪将打印纸递过去，声音清晰而快速：“沈书记，重大发现！宏图设计提交的设计图纸，签字工程师刘志明，其高级工程师注册资格在三个月前已被注销！他根本没有资格签署这份支护设计！宏图设计涉嫌伪造资质文件！这是关键证据！” 她指着查询结果和图纸签名栏。
沈砚舟猛地睁开眼，一把接过纸张，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当他看到“已注销”三个字时，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光，仿佛沉睡的猛兽被彻底激怒！
“好！很好！”他咬着牙，声音冰冷刺骨，“伪造资质！这是刑事犯罪！立刻把这个证据交给联合调查组！通知公安局，将宏图设计法人、实际控制人，以及这个刘志明，全部列为网上追逃对象！查封公司所有账户和财产！”
“是！”林溪立刻应道，心头一块巨石稍落。有了这个突破口，调查方向就明确了！
“省创投那边……”沈砚舟放下纸张，目光重新看向林溪，那份骇人的寒光收敛了一些，但疲惫感更加明显，“张总给我打过电话了。”
林溪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他……怎么说？”
“他知道了事故。”沈砚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很震惊，也很失望。原定下周的上会……推迟了。他说，需要等我们的事故调查有了明确结论，看到我们处理问题的决心和能力之后，再重新评估。”
推迟……重新评估……这几乎等同于希望渺茫。林溪的心沉入谷底，巨大的失落感和自责再次汹涌而来。她所有的努力，沈砚舟的豪赌，似乎都因为这场事故付之东流了。
“对不起……沈书记……”林溪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圈瞬间红了，“是我……是我没有协调好，没有盯紧钱主任那边……” 在巨大的压力和挫败感下，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沈砚舟看着眼前眼圈泛红、强忍着泪水的林溪。她不再是谈判桌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女强人，也不再是那个在废弃砖窑里倔强反抗的女孩，此刻的她，像个做错了事、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孩子，脆弱又无助。这份脆弱，比任何坚强都更直接地撞进了沈砚舟疲惫不堪的心底。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忽然朝林溪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散发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他没有责备，没有训斥，只是伸出宽厚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林溪放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一丝汗意，却有着磐石般的力量。
“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林溪耳中，“是我拍板垫资，是我要求速度，是我……没有把好最后的关。” 他承认了自己的责任。
林溪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距离，也没有了书记的威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沉重的自责，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和支撑。
“林溪，”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将她冰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目光牢牢锁住她，“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事故已经发生，损失已经造成，省创投的变数也是现实。但天还没塌下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力量：“工人救出来了，这是底线！事故原因找到了突破口，这是关键！舆论……我们还没输！省创投……也还没判我们死刑！只要我们自己不垮，云川就垮不了！”
他握着她的手，力道很重，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和力量传递给她。
“你不是一个人。”沈砚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穿透力，直抵林溪灵魂深处，“我们一起扛过去。把该查的人查清楚，把该担的责任担起来，把该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明白吗？”
滚烫的温度从他紧握的手心传来，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的力量，瞬间驱散了林溪心底的冰冷和绝望。他手掌的颤抖，他眼中的血丝，他声音里的沙哑，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承受的巨大压力，但他依然挺直脊梁，将她的手紧紧攥住，告诉她：我们一起扛。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自责的泪水，而是一种被理解、被支撑、被赋予力量的释放。她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指尖深深嵌入他的掌心，仿佛要汲取他所有的力量。
“明白！”她哽咽着，声音却异常清晰有力，“沈书记，我们一起扛！”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依旧笼罩在事故的阴影下，但在这间灯光通明的办公室里，在两只紧紧交握的手掌之间，一点名为“信任”与“并肩”的微光，正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阴霾，悄然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