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闷头抽烟，良久才说：“手艺是自己的，谁也拿不走。钱……是上面给的，给不给，给多少，看良心，也看本事。”他特意加重了“本事”两个字，既是对自己技术的自信，也暗含着一丝不满——他认为管理者的“本事”，没能做到公平。如果长期得不到认可，这些核心骨干的“心气”一旦散了，干活时稍微“留一手”，或者对质量要求不那么“较真”，带来的损失将是巨大的。
罗明在会后，特意增加了下工地的频率。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异样气氛。
以往看到他，工人们会热情地打招呼，或者围上来请教问题。现在，招呼声依旧有，但笑容里少了些真诚，多了些探究和复杂的情绪。窃窃私语在他经过时会短暂停止，等他走远，议论声又嗡嗡响起。
他走到一个正在绑扎楼板钢筋的区域，几个年轻工人看到他，动作明显加快了些，但眼神躲闪。
李强推着车从他身边经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闷头推车走了。
张全福远远看到他，立刻掐灭了烟头，拿起瓦刀，装模作样地敲打着砖缝。
罗明走到王德发身边，看着那几乎挑不出毛病的钢筋骨架，由衷赞道：“王师傅，这活儿干的，漂亮！”
王德发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罗副总过奖了，应该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奖金的事，项目部正在重新研究方案，总公司也在考虑。不会让大家白辛苦。”罗明压低声音，试图传递一些信心。
王德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点点头：“嗯，领导们操心。”没有多余的话，继续低头干活。
罗明的心沉甸甸的。
他看到了愤怒（李强），看到了消极（张全福的影响），看到了隐忍（陈水生），也看到了技术骨干沉默下的尊严受损（王德发）。工地上那热火朝天的轰鸣声依旧，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热火”之下，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干劲还在，但那是一种掺杂了疑虑、不满和观望的干劲，不再纯粹。
工人们的反应各异，但核心诉求却惊人地一致：认可与公平。
他们渴望自己的汗水被看见，价值被承认，尤其是在有了对比之后。
罗明知道，项目部报告能否说服公司，公司批复能否及时、能否真正向一线倾斜，将决定着这股暗流是平息，还是最终演变成冲击整个项目的惊涛骇浪。
时间，成了最紧迫的敌人。
工地上每一个沉默的眼神，每一次放慢的动作，都在无声地倒计时。
常青花园项目部关于奖金分配的争议报告，连同罗明那份措辞恳切、逻辑严密、数据详实的《关于优化专项绩效奖金分配以保障核心生产力与项目稳定的建议》，被加急送到了公司总经理刘建国的办公桌上。
刘建国放下电话，脸色阴沉地靠在高背真皮座椅里。
电话是肖荣打来的，详细汇报了会议情况和罗明的“激烈反应”，以及项目部班子最终达成的“暂缓发放、上报优化建议”的决议。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锐利的眼神扫过桌上那两份文件。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盯着它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亮的红木桌面。
“罗明……罗明……”刘建国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翻腾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首当其冲的是意外和随之而来的不悦。
罗明是他力排众议，亲自从自己小舅子张波的通达建筑“借”过来的干将。
他看中的就是罗明身上那股不同于体制内老油条的锐气和务实。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眼光：罗明一到任，就敏锐地诊断出了一建沉疴的症结——僵化的薪酬体系与严重的人浮于事。
那份关于薪酬改革的建议书，条理清晰，直指要害，深得刘建国之心。
在得到自家老爷子和岳父（岳父张立民虽然经营通达，但在一建系统内根基深厚，老爷子更是老一建领导）的默许甚至支持后，刘建国才敢下决心，以常青花园为试点，祭出这把“奖金”快刀。
他的算盘打得很精：
一个是打破僵局，用真金白银刺激，迅速改变“干多干少一个样”的怠惰氛围，把工程进度拉上去，这是最迫切的政绩。
再一个精准瘦身，通过将奖金大幅倾斜给真正的骨干（他理想中的骨干是班组长、工长、技术员），变相降低对普通底层工人的“激励成本”。同时，让那些在办公室混日子、技术含量低的冗员，在对比之下感到“无利可图”甚至“羞愧”，最终“自愿”离开或者接受转岗分流。这是他解决一建人员臃肿问题的“温柔一刀”。
还有就是为改制铺路，当底层工人因分配不公产生强烈不满甚至闹事时，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推动下一步计划——进行产业分离。
将部分工程或整个劳务层剥离出去，成立几个名义上挂靠一建、实则由通达建筑（或类似实体）控制的施工承包队。
这样既能甩掉沉重的冗员包袱和直接管理责任，又能通过分包合同保证工程质量和进度（实际控制权还在自己人手里），还能让外部的力量更深地渗透进来。
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他眼中“盘活”一建、实现“轻装上阵”的关键。
他本以为罗明会是他这把快刀最坚定的执行者，毕竟改革思路是罗明提出的。他甚至期待罗明能理解他更深层的“瘦身”意图。然而，罗明的举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罗明不仅没有按他预想的“导向”去执行，反而成了底层工人的代言人！不仅在项目部和财务、办公室人员拍桌子，还把问题直接捅到了他这个总经理面前，要求修改方案，给底层工人分一杯羹！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想干什么？妇人之仁？”刘建国心里涌起一阵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