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河县城关镇的景象扑面而来。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低矮的店铺，花花绿绿的年货招牌几乎遮蔽了天空。
红彤彤的对联、灯笼挂满街巷；卖鞭炮的摊子堆得像小山，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特有的硫磺味；卖糖果炒货的摊主吆喝声此起彼伏；整扇的猪肉、冻得梆硬的鸡鸭鱼在肉案上排开；布摊前挤满了扯布做新衣的妇女；空气中混杂着油炸糕点的甜香、卤味的咸香、鱼腥味、牲畜的臊味以及无数人身上散发的汗味，形成一种独属于年关集市的、喧嚣而浓烈的气息。人流摩肩接踵，自行车铃声、板车轱辘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嬉笑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噪音海洋。
站在车站出口，面对这汹涌的人潮和声浪，刚从闭塞乡村出来的众人一时都有些眩晕和茫然。罗霞更是被这嘈杂震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抓紧了王龙的胳膊。
罗明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家人。李秀云正帮罗红整理被挤歪的围巾，罗娟揉着发酸的腰，许凯好奇地东张西望，罗亮则是一脸兴奋，跃跃欲试。王龙护着罗霞，眉头紧锁。
“这样，”罗明提高了声音，盖过周围的嘈杂，“人太多，挤在一起不方便，也买不全东西。咱们分两拨走！”
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秀云，”罗明看向妻子，“你带着霞霞、娟儿、小红，还有许凯和亮子一拨。你们几个女眷正好去逛逛布摊、百货商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布料，给孩子老人添点新衣服，再买点针头线脑、零嘴小吃、香烛纸钱这些年货。许凯和亮子跟着，帮着拎东西、照应着点娟儿和霞霞。”
李秀云立刻会意地点点头：“行，你放心。霞霞、娟儿、小红，咱们走这边。”她自然地挽住了罗霞另一边的胳膊，罗娟也凑过来拉住罗霞的手。罗红乖巧地跟在李秀云身边。许凯和罗亮应了一声，自觉地站到了女眷们的外围。
罗明这才转向王龙，语气平静：“王龙，你跟我一拨。咱俩去农贸市场那边转转，看看肉价鱼价，买点硬货。顺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龙脸上，“也找个地方，咱俩坐下聊聊？有些事，心里得有个数。”
王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罗霞。
罗霞也正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央求？王龙很快移开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闷声道：“……行，听大哥的。”
“那就这么定了！”罗明干脆利落，“都当心点，人多手杂，钱票放好！中午十一点半，咱们还在这汽车站门口碰头，一块儿找地方吃饭！”
“好嘞！”罗亮第一个响应。
“知道了大哥！”许凯应道。
李秀云也点点头：“你们也当心。”
两拨人就此在汹涌的人潮中分开。李秀云带着女眷和许凯、罗亮，汇入通往百货商店和布匹市场的人流。罗明拍了拍王龙的肩膀，声音沉稳：“走，去南边市场看看。”
王龙沉默地跟在罗明身后半步，两人逆着人流，朝着更加喧嚣、气味也更加浓烈复杂的农贸集市方向走去。
罗明宽阔的背影在人流中沉稳地分开一条路，王龙看着那背影，眼神复杂，有敬畏，有依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县城街道两旁店铺里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声浪般涌来，淹没了所有细微的心绪。
.........
农贸市场的喧嚣像一锅煮沸的滚油，劈头盖脸地浇下来。狭窄的通道两侧，简易的木板摊位密密匝匝地挤着，上面堆满了活禽、冻货、蔬菜、调料，色彩杂乱刺目，气味更是浓烈得化不开——鸡鸭粪便的骚臭、鱼虾的腥咸、生肉的铁锈味、劣质香料的冲鼻、还有刚出锅油炸食物的腻香，混杂着无数人身上蒸腾的汗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地面湿滑黏腻，混杂着泥水、烂菜叶和可疑的污渍。
讨价还价的嘶喊声、摊主的吆喝声、秤砣敲击秤盘的脆响、剁骨刀的沉闷撞击、鸡鸭鹅的惊叫、录音机里放出的震耳欲聋的港台流行歌……所有声响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界，搅拌在一起，变成一种巨大、持续、令人头晕脑胀的噪音背景。
罗明对这种环境早已习惯，他像一条沉稳的船，在人潮汹涌的浊流中劈开一条缝隙，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王龙紧跟在他身后半步，高大的身躯却显得有些瑟缩，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一种被这巨大声浪和复杂气味冲击后的茫然与不适。他下意识地屏着呼吸，却又不得不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了一团污浊的空气。
“猪肉咋卖？”罗明在一个挂着整扇冻猪肉的摊位前停下脚步。摊主是个围着油腻皮围裙的壮汉，正用剔骨刀“哐哐”地剁着一块大骨。
“五花四块二，后臀尖四块四！要多少？自家杀的，膘厚油多！”壮汉声如洪钟，唾沫星子随着喊声飞溅。
罗明没接话，目光锐利地扫过肉案上的肉色、膘的厚度，又伸手按了按一块后臀尖的弹性。他拿起旁边一块带着冰碴的排骨：“这个呢？”
“肋排？五块！”壮汉手里的刀没停。
“贵了。前头那家才四块五。”罗明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哎哟我的大哥，这都年根儿底下了，啥不涨价？你看我这肉，多新鲜！”壮汉放下刀，拿起排骨展示，“四块八！不能再低了！”
“四块六，我挑两根。”罗明直接还价，没有多余的废话。
壮汉咧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行吧行吧，看你爽快！要哪根？”
罗明仔细挑了两根肋条均匀、肉色红润的。壮汉麻利地过秤、报价、用草绳捆好。罗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橡皮筋扎着的旧皮夹子，小心地数出几张钞票和零票递过去。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王龙沉默地看着，眼神有些飘忽。罗明接过用草绳捆好的排骨，递给他：“拿着。”王龙下意识地接住，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微微一怔。
两人继续往里走。路过一个卖冻鱼冻虾的摊子，罗明又停下来问价。卖鱼的是个黑瘦的老头，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带鱼咋卖？”
“四块一斤！大个的！”
“太小了，刺多。三块八。”
“哎呦老板，这价卖不了啊！你看看这冰衣薄的……”
讨价还价声再次淹没在嘈杂里。
王龙抱着那捆冰冷的排骨，站在拥挤的人流中，看着罗明专注而熟练地与摊贩周旋。大哥的背影沉稳如山，似乎周围这混乱污浊的世界丝毫不能动摇他分毫。
一种莫名的距离感在王龙心底滋生。他想起自己厂里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想起逼仄的宿舍，想起为了省钱只能买最便宜的饭菜……眼前这精打细算、为了几毛钱据理力争的生活，才是大哥他们最真实的世界。而霞霞想要的，是把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孩子——郭涛——硬生生地拽进来。这个念头让王龙胸口一阵发闷。
“看啥呢？”罗明的声音打断了王龙的思绪。他已经买好了两条手掌宽的冻带鱼，同样用草绳穿着，递了过来。王龙默默接过，冰冷的鱼鳞蹭着他的手背。
罗明没再问别的，也没看他，只是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视着两旁的摊位。
在一个卖廉价棉袜手套的摊子前，他停下了脚步。摊主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正费力地招揽着顾客。
摊位上，几双小小的、用粗糙棉线织成的儿童手套混在一堆成人手套里，颜色灰扑扑的，看着就单薄。
罗明拿起一双小孩手套，粗糙的线头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