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天佑合上笔记本，屏幕余光映在镜片上。
他没起身，指尖还在键盘上停留两秒，仿佛刚发送的加密邮件还连着电流。
教室门被推开时，他抬眼看了眼时间，
七点五十九分。
侯亮平夹着教案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比记忆里沉。
讲台前站定，他没看祁天佑，而是扫了眼后排举着手机录像的学生，笑了笑：
“今天这课，不许剪辑发短视频啊，我可不想明天上热搜。”
底下一阵哄笑。祁天佑没笑。
他知道侯亮平不是来客套的。
“今天我们聊环保经济。”侯亮平翻开教案，
“特别邀请到刚刚推动‘青山计划’落地的祁天佑处长，现场答疑。”
掌声响起。
祁天佑点头致意，不动声色地打开平板，调出昨晚那封预警邮件的截图。
数据还没撤下，五家新注册企业的工商信息仍标着红框。
侯亮平忽然转向他，“你这套模式听着漂亮，但我有几个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像在审讯室里抛出证据，
“第一，补偿资金从哪来？
中央拨一点，地方配一点，社会资本再凑一点，听起来像拼盘菜。
可一旦市场风向变，资本跑路，谁兜底？”
有人低头记笔记。
祁天佑没急着回应。他把平板投影到大屏，画面切至一张三级资金结构图。
“中央专项占四成，省级绿色发展基金跟投三成，剩下三成由Eod项目收益权质押融资。”他语速平稳，
“不是靠画饼引资，是拿未来现金流做信用背书。
去年六个试点地区平均融资完成率91.6%，没有一个烂尾。”
侯亮平挑眉：“数字好看，但执行呢？转型期工人安置，你说三百多人签约了。
可签了字就等于有工作？
有没有硬性约束条款？
还是说，只要报表上写着‘全员转岗’，就算政绩达标？”
“安置方案通过人社局备案，培训课程由第三方机构监督。”
祁天佑切换页面，放出一份带公章的就业跟踪表，
“第一个月到岗率82%，第二个月升至94%。流失的十八人中，
十三个因家庭原因主动退出，
五个转入其他公益岗位。
这不是数字游戏，是具体的人在具体岗位上干活。”
教室安静了一瞬。
后排有个学生小声问：“万一企业后期裁员呢？”
祁天佑看着提问的学生：
“所以我们要建立动态监测机制。
一旦某区域失业率异常波动，系统自动触发审计核查。
不是等出了事再补窟窿，而是在苗头出现前干预。”
侯亮平轻敲教案，换了方向：
“第二个问题，碳汇交易。
你把生态修复和碳排放权挂钩，创意不错。
可国家至今没出台统一核算标准。
这种情况下推项目，不怕被人钻空子？”
祁天佑终于笑了下。
他调出昨晚截取的工商数据，放大显示五家集中注册于矿区周边的企业信息。
“讲真，您提的第二点，恰恰是我们昨晚发现的问题。”他指着屏幕，
“赵德汉妻子名下五家公司，两天内密集注册，经营范围全含‘碳汇开发’。
他们不是等标准出来才行动，而是趁没标准赶紧进场圈地。”
侯亮平眯起眼：“你是说，已经有人准备借政策空白洗钱？”
“不止洗钱。”祁天佑补充，
“这些公司银行开户行一致，法人互不关联但注册代理机构相同。
典型的壳公司架构。
如果没人拦，下一步就是伪造造林面积、虚报固碳量，
然后打包卖给高耗能企业抵消排放额度。”
“那你打算怎么防？”侯亮平追问，“总不能每家公司都派人蹲点吧？”
“第一，冻结近期所有涉及生态补偿项目的新增企业税务登记权限，走人工复核。”祁天佑说，
“第二，联合自然资源局启用卫星遥感比对，任何申报造林地块必须提供前后影像资料。
第三……”他看向侯亮平，
“请反贪部门介入，查这些公司的实际资金流向。如果发现与官员亲属关联，立即立案。”
教室里响起轻微骚动。有人低声议论：“这不等于直接怀疑地方政府了？”
祁天佑不回避：
“制度设计不能假设所有人都是圣人。
正因为可能被滥用，才更要提前扎篱笆。
当年土地招拍挂刚推时也没国家标准，难道就因为怕腐败，就不改革了？”
他停顿片刻，声音压低：
“我们不是在追求完美的政策，而是在阻止更坏的结果发生。
等到地下水污染到喝不了，矿工集体失业上访，那时候再来补救，才是最大的制度失职。”
话音落下，教室静了几秒。
侯亮平站在原地，手指仍在轻敲教案边缘。
他没反驳，也没点头，只是盯着屏幕上的资金结构图看了许久。
“你的逻辑链条很完整。”他终于开口，
“但我还是要说，风险依然存在。尤其是监管缺位的情况下，再好的设计也可能变味。”
“所以我建议成立跨部门联合督导组。”祁天佑接话，
“由财政、环保、审计和纪检共同派驻人员，独立于地方行政体系之外。
每个项目从立项到验收全程留痕，数据实时上传区块链存证。”
“听上去像给自己上枷锁。”侯亮平嘴角微扬。
“不是枷锁，是保险绳。”祁天佑说，
“高空作业的人，不怕系安全带。
只有那些想偷偷溜走的，才会嫌它碍事。”
这次，侯亮平没立刻回应。
他合上教案，走到窗边看了眼外头灰蒙的天空。
京西矿区的方向隐约可见几根熄火的烟囱轮廓。
“我会把这些问题带回稽查一线。”他转身，“特别是那五家新公司，有必要深挖资金链。”
祁天佑点头：“材料我已经整理好，随时可以移交。”
“还有件事。”侯亮平走近几步，压低声音，
“下次开会，我想听听你对监管机制的具体设计思路。
别光甩数据，得让人信得过这套体系真能运转。”
祁天佑推了推眼镜框，翡翠扳指在桌角轻轻一磕。
“随时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