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心里总像堵着一团湿棉絮,沉甸甸的,透不过气。贾姨依旧早出晚归,小白鞋也神龙见首不见尾,西泠小院安静得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书看不进去,琴弹不出韵味,连那棵常爬的枇杷树,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
那股莫名的压抑感,并非源于某件具体的事,更像是一种……对无形束缚的烦躁。阮郁那张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眼底却深不见底的脸,时不时在脑中闪现。他像一张无形无影的网,看似疏朗,却总在不经意间收紧,提醒着我身处棋局之中的事实。我讨厌这种感觉,讨厌他那种将一切都视为棋子、包括我在内的姿态。
不能再这样闷在院子里了。
我换上了一身便于出行的衣裳——月白交领中衣,外罩一件缥碧色轻薄半袖,下配一条青碧间色的交窬裙,裙褶细密,行动间如水波流动。没有佩戴过多的首饰,只将长发松松绾起,用一根素银簪固定。然后,我带上了我的洞箫。
我要去山上。
不是灵隐寺那般香火鼎盛之处,而是更僻静、游人罕至的山道。沿着西湖往南,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沿着石阶一路向上。秋日的山色是丰富的,深绿、赭石、金黄层层晕染,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芬芳,每吸一口,都觉胸中浊气被驱散一分。
越往上走,人迹越少。找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崖,崖边有几块平整的巨石。此处能俯瞰大半个西湖,秋日下的湖面像一块巨大的、闪烁着细碎金光的碧玉,孤山如黛,远山含烟。风声过耳,松涛阵阵,偶有鸟雀从林间惊起,振翅飞向远空。
这里真好。天地开阔,人心也跟着舒展。
我坐在巨石上,举起洞箫。没有刻意选择曲目,只是凭着此刻的心境,信口吹奏。箫声呜咽,在这空寂的山谷间显得格外苍凉悠远。它不像琵琶那般需要诸多技巧,更能直抒胸臆。我将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这异世命运的些微迷茫,都寄托在这箫声里,任由它随风飘散。
一曲吹罢,胸中块垒似乎消解了不少。但还不够。
看着眼前壮阔的景色,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反正四下无人,为何不更放肆一些?
我站起身,面向空旷的山谷,将双手拢在嘴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力气,大声地“啊——”了出来。
声音冲出喉咙,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了更多飞鸟。一开始还有些羞涩,但喊出第一声后,那种无所顾忌的释放感让我着迷。我又接连喊了几声,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畅快,仿佛要将所有积压在心底的郁闷都随着这喊声倾泻出去。
直到感觉喉咙有些发干,才停了下来。脸颊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烫,心跳也快了些,但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对自己这有些傻气的行为感到好笑,又无比庆幸。
这地方真好,以后要常来。我在心里默默记下。
心满意足地准备下山,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下方不远处,一棵老松的阴影下,立着一个玄色的身影。
我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是他,阮郁。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是刚到,还是……早已驻足?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山风拂动他玄色的衣角,他整个人仿佛与山崖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斑驳的光线下,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讶,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这山风与我的放肆所触动的什么。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笑意上前,说些意味深长的话。只是这样沉默地凝视着。
刚才喊山的豪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被窥破秘密的窘迫感迅速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洞箫,避开他的目光,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沿着来时的石阶,快步向山下走去。
山风在耳边呼啸,我的心跳如擂鼓。
他看见了。看见了我毫无形象地大喊,看见了我最真实、最不加掩饰的一面。
这个认知,比之前任何一次交锋,都更让我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