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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孙厅长谢绝了市里安排的陪同,只让我们的司机按照他指示的路线,开往开发区边缘的大河村。

“听听老百姓怎么说。”他在车上重复了昨晚的话,眼神望向窗外略显萧瑟的田野。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颠簸,最终停在村口一棵大槐树下。几个穿着旧棉袄、袖着手晒太阳的老农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辆陌生的轿车。

孙厅长推门下车,我也赶紧跟上。他脸上那种在会议室里的严肃刻板消失了,换上了一副相对平和,甚至带着点谦和的笑容。

“老哥几个,晒太阳呢?”他主动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不算高档的香烟,挨个递过去。

老农们有些拘谨,迟疑地接过烟。一个年纪最大、胡子花白的老人打量着孙厅长,又看看我,谨慎地问:“你们是……上头来的?”

“省里来的,随便看看。”孙厅长自己也没点烟,就站在他们中间,像拉家常一样,“老人家,今年收成怎么样啊?”

“就那样呗,糊口。”老白胡子叹了口气,“地少了,好地都让开发区占去了。”

“哦?开发区占了多少地?补偿款到位了吗?”孙厅长顺着话头问,语气很自然。

“俺们村占了小二百亩呢!”旁边一个黑瘦的汉子忍不住插嘴,“补偿?说是说一亩地给八千,到手才五千!剩下的说是扣了什么青苗费、管理费,糊弄鬼呢!”

“就是!还说占了地能进厂当工人,屁!那厂子盖起来都快一年了,就没见招过工!”另一个愤愤不平地补充。

老白胡子相对沉稳些,瞪了那两人一眼:“少说两句!”然后对孙厅长说,“领导,别听他们瞎嚷嚷,政府有政府的难处。”

孙厅长点点头,没继续追问补偿款,转而问:“那没了地,大伙儿现在都靠什么营生?”

“能干啥?年轻的出去打工,像我们这老胳膊老腿,就在家闲着,或者去附近打点零工呗。”老白胡子语气里透着无奈。

“开发区建起来,总得有点好处吧?比如路修好了?”孙厅长引导着。

“路是修了,大马路,可那是给汽车跑的,跟咱关系不大。”黑瘦汉子嗤笑一声,“倒是拉建材的大车,整天轰隆隆的,灰大的没法出门。”

这时,一个穿着半旧西装、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急匆匆从村里跑出来,老远就堆起笑脸:“哎呀,是省里来的领导吧?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来人是大河村的村支书,姓王。他一来,刚才还七嘴八舌的老农们顿时都不说话了,眼神躲闪,默默散开了一些。

王支书热情地想邀请孙厅长去村委会坐坐,“喝口热茶,听听汇报”。

孙厅长摆摆手:“不麻烦了,王支书。我们就是路过,跟老乡们随便聊聊。听说咱们村土地被征用了不少,乡亲们后续生活安置,村里有什么打算?”

王支书脸上笑容不变,话语却像排练过一样流畅:“请领导放心!我们坚决支持开发区建设!征地补偿都是严格按照政策来的,全部足额发放到户!对于失地农民,我们一方面积极向开发区企业推荐就业,另一方面也鼓励大家发展庭院经济、搞特色养殖……”

他侃侃而谈,一套一套的,全是“积极”、“稳妥”、“大力发展”之类的词,与刚才老农们抱怨的“到手五千”、“没招过工”形成了鲜明对比。

孙厅长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等王支书说完,他才淡淡地问:“我刚才听老乡说,补偿款好像有点出入?青苗费、管理费是怎么回事?”

王支书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自然:“啊,那个啊……可能是有些乡亲对政策理解有偏差。各项费用都是经过核算、公示的,绝对没有问题!个别群众有点情绪,也是正常的,我们正在耐心做工作。”

“嗯,群众工作要细致。”孙厅长没再深究,话锋一转,“带我们去村里转转吧,看看乡亲们实际的生活情况。”

王支书连忙答应:“好好好,领导请!”

在王支书的陪同下,我们走访了几户村民。看到的家庭,条件确实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是贫困。但每当孙厅长问起征地、补偿、生活来源等问题,村民们在王支书“鼓励”的目光下,回答都变得含糊其辞,要么说“还行”,要么说“政府有安排”,与村口那几个老农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注意到,孙厅长看得很仔细,不仅看房子、看家具,还看米缸、看灶台。在一户老人家,他看到桌上放着吃剩的咸菜和硬馒头,沉默了片刻。

从最后一户出来,孙厅长对王支书说:“好了,不耽误你工作了。我们再去开发区那边看看。”

王支书如释重负,又说了几句“请领导多指导”的客套话,目送我们离开。

车子驶离大河村,孙厅长脸上的那点平和消失了,恢复了之前的冷峻。

“看到了吧?”他忽然开口,像是问我,又像是自问自答,“这就是基层的脸谱。有敢说真话的,但更多的是不敢说、不愿说,或者被教会了怎么说。”

我默默点头,心里五味杂陈。村口老农的抱怨是真实的,王支书的汇报也是“真实”的,只是这两种“真实”指向了完全不同的图景。

“那个王支书,”孙厅长冷哼一声,“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补偿款的事,肯定有猫腻,但他把话堵死了,说是‘群众理解偏差’,我们没有确凿证据,就不好深究。”

我回想起王支书那熟练而警惕的表情,深以为然。

“所以,下基层调研,不能光听汇报,不能只看安排好的‘样板戏’。”孙厅长总结道,“要会看,会听,会琢磨。要能从老百姓欲言又止的表情里,从他们简陋的生活条件里,读出汇报材料上没有的东西。”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这些,才是我们制定政策最需要了解的实情。”

车子重新开回到那片空旷的开发区。阳光下,那些闲置的土地和孤零零的厂房,此刻在我眼中,不再仅仅是经济数据,而是与大河村村民那无奈的眼神、那桌上的咸菜硬馒头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我忽然对“开发区过热”这个问题,有了一种更具体、更沉甸甸的理解。它不仅仅是土地资源的浪费,更是关系到无数普通人生活和希望的沉重话题。

孙厅长让司机在开发区边缘停下,他下车,再次远眺这片土地,目光深沉。

我知道,这次出差带给我的震撼和思考,远远超出了出发前的想象。基层的脸谱,远比文件上的文字复杂、生动,也沉重得多。而如何穿透这些脸谱,触摸到最真实的脉搏,将是我接下来需要长期学习的课题。

回程的路上,我看着孙厅长清瘦而坚毅的侧影,心里明白,这位“孙大圣”教给我的,远不止如何调研,更是一种审视世界、理解现实的角度和方法。这份收获,比任何形式的表扬都来得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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