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是一间经过特殊声学处理的房间，位于财务中心最深处，四面墙壁覆盖着深灰色的吸音材料，连门都是厚重的金属结构，关上后几乎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冷白色的灯光从天花板均匀洒下，照亮了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黑曜石会议桌，桌面上嵌着数块高清显示屏。
陈默站在财叔身后半步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被允许进入这个核心中的核心区域。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接近猎物的专注。几天前，财叔只是含糊地提到将有一次“重要的跨时区会议”，但此刻，从房间内非同寻常的安保级别和林枭亲自出席的情况来看，这次会面的重要性远超他的想象。
林枭坐在主位，罕见地穿上了一套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而非他平日偏好的中式褂衫。他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古巴雪茄，神情是一种刻意收敛的威严。财叔坐在他右侧，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文件夹和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除了他们三人，房间里只有四名经过严格审查、负责技术操作的财务专员，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距离预定时间还有一分钟，财叔最后检查了一遍加密线路和反监听设备，对林枭微微点头。林枭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座椅以及墙壁主屏幕上那片待连接的深蓝色。
当时针精准地指向晚上九点整，主屏幕悄无声息地亮起。没有常见的视频连接噪音或闪烁，画面稳定地呈现出一间装修极度简约却难掩奢华的房间。背景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从标志性的建筑轮廓判断，那可能是新加坡，或者是香港的维多利亚港。镜头前，坐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落地窗，面容隐藏在恰到好处的阴影里，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一个轮廓分明的侧影，年龄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没有打领带，第一颗纽扣随意地解开，显得既专业又不失从容。他的面前只有一杯清水和一个极简的麦克风，没有任何能显示其身份或位置的物品。
“林先生，财叔。”一个声音透过高保真音响传来，语调平稳，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几乎听不出地域口音的英语，语速不快，每个单词都清晰而冷静，仿佛机器在朗读一篇与己无关的报告。“希望我没有打扰各位的夜晚。”
“顾问先生，您太客气了。”林枭用同样流利的英语回应，脸上挤出一丝商业化的笑容，这在陈默看来颇为罕见。“我们一直在期待与您的交流。”
陈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被称为“顾问”的男人，其形象和气质与他想象中的国际资本代表完全吻合——超然、专业，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冷漠。他不像是在参与一场关于数百吨毒品利润的讨论，更像是在评估一项普通的海外投资。
“客套话就免了。”顾问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直接进入正题。我需要了解‘幻影’系列过去一个季度的实际产能、销售达成率，以及更重要的，资金回笼效率和渠道安全评估。”
财叔立刻接过话头，熟练地操作电脑，将一系列图表和数据共享到分屏幕上。“顾问先生，这是您要的数据。产能方面，我们新建的两座移动实验室已经满负荷运转，季度总产量超出预期百分之十五。销售网络已覆盖亚太主要市场，并开始向欧美渗透，达成率为百分之九十二。资金回笼方面，通过我们之前讨论的混合模式，百分之七十的利润已安全进入第一阶段……”
顾问静静地听着，期间偶尔会打断财叔，提出极其精准和犀利的问题。
“东南亚电商渠道的物流成本比上季度增加了零点七个百分点，原因？”
“加密货币市场波动对本月资金转移效率的具体影响量化分析做了吗？”
“我注意到‘凤凰资本’在澳洲地产项目的资金占用周期比计划延长了两周，这增加了暴露风险，你们的应对方案是什么？”
他的问题始终围绕着数字、比率、风险系数和时间节点，对于毒品本身——它的成瘾性、它对社会的破坏、它所带来的血腥与暴力——只字未提。在他眼中，“幻影”系列与任何一种普通的商品似乎并无区别，唯一的衡量标准就是投资回报率（RoI）和潜在风险。
陈默站在阴影里，内心受到的冲击远比脸上表现的剧烈。他见识过林枭的狠辣，见识过底层毒贩的亡命，但眼前这种将滔天罪恶完全量化为冰冷数据的“商业行为”，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寒意。这个“顾问”以及他所代表的势力，远比拿着AK-47的武装分子可怕得多。他们不亲手沾血，却是一切罪恶的源泉和最终受益者。
“……所以，综合来看，虽然面临一些局部挑战，但整体资金流转效率和安全性仍在可控范围内。”财叔做完汇报，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面对林枭时，他都未曾如此紧张。
顾问沉默了片刻，屏幕那端只能看到他端起水杯，轻轻啜饮了一小口。这短暂的沉默给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数据我收到了。”顾问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总体符合预期。但我要提醒各位，资本是逐利且厌恶风险的。目前你们所享受的资金支持和政治庇护，建立在持续的高回报和绝对的低风险基础上。”
他话锋一转，虽然语调未变，但内容却骤然尖锐：“最近，你们在边境地区的几次‘运营挫折’（他显然指的是集散点被端和运输队遇袭），虽然财务损失可控，但已经引起了不必要的关注。这提升了整个项目的系统性风险。我不希望看到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影响投资者的信心。”
林枭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但他控制得很好。“顾问先生，请放心。那只是必要的结构调整和内部清理。新的运输路线和安保措施已经到位，绝不会影响产品的稳定供应和资金链的安全。”
“最好如此。”顾问淡淡道，“我希望你们明白，我们选择的合作对象，并非不可替代。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有野心的‘创业者’，缺乏的是能够将野心转化为稳定现金流，并且懂得如何管理风险的专业团队。”
这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林枭的指尖微微收紧，捏紧了那支雪茄。
就在这时，顾问似乎才注意到一直沉默地站在财叔身后的陈默。“这位是？”他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太多好奇，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询问。
林枭立刻换上一副笑容：“忘了介绍，这位是陈默，我们集团的新任安全与运营顾问。他能力出众，帮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未来会更多地参与到核心业务中。”他没有提及陈默的过去，但这个介绍本身已经表明了信任和重视。
陈默感受到屏幕那端投来的目光，尽管隔着屏幕和阴影，他依然能感觉到一种被审视的压力。他微微向前倾身，用清晰而恭敬的英语说道：“您好，顾问先生。”不多言，不逾矩。
屏幕那端的阴影似乎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很好。补充新鲜血液是保持组织活力的关键。”顾问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评价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财叔，下一阶段的资金调度方案，我需要你在四十八小时内提交详细报告。特别是关于东欧市场拓展的预算，我要看到更谨慎的风险评估。”
“没问题，顾问先生。”财叔连忙应下。
“那么，本次通讯到此结束。”顾问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记住，资本只与效率和安全为伍。期待下次看到更好的数据。”
话音落下，主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重新恢复到那片深蓝色，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能听到几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林枭缓缓靠向椅背，点燃了那支一直拿在手中的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他的眼神在烟雾后显得有些阴鸷。
“都听到了？”他扫了一眼财叔和陈默，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硬，“这就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他们给我们钱，给我们渠道，给我们披上合法的外衣，但在他们眼里，我们和他们投资的一家科技公司、一个房地产项目没什么不同。做得好，大家一起赚钱；出了纰漏，”他冷笑一声，“我们会像垃圾一样被扔掉。”
财叔擦了擦汗，附和道：“枭哥说得是。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们这种‘纯粹’，合作起来反而简单，只要我们能持续提供高回报和低风险。”
林枭看向陈默：“陈默，你有什么看法？”
陈默沉吟片刻，谨慎地组织语言：“这位顾问先生，以及他背后的资本，非常……专业，也非常冷酷。他们不关心过程，只关心结果。这要求我们必须将每一个环节，从生产到销售再到资金回笼，都做到极致精准和高效，不能有任何明显的短板。尤其是安全方面，不仅是运营安全，更包括财务安全。”
林枭点了点头，对陈默的回答表示认可。“你说到点子上了。安全和效率，就是我们在他们那里的价值。财叔，顾问要的报告，你亲自盯紧，不能出任何差错。”
“明白。”
“陈默，”林枭又转向他，“你尽快熟悉财务中心的全部流程。以后与‘顾问’这边的对接，你也要逐步参与进来。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是一个值得长期投资的‘优质资产’。”
“是，枭哥。”陈默低头应道。
离开那间压抑的会议室，陈默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与“顾问”的这次短暂“会面”，让他真正窥见了“新塔寨”赖以生存的庞大根基——那是一个隐藏在合法外衣下，由国际资本驱动的黑暗引擎。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平复着呼吸。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顾问”的每一句话，那种将人命和法律完全量化为风险和收益的冷漠，让他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
他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林枭和“塔楼”组织固然是必须铲除的毒瘤，但这个隐藏在更深处的、为其提供养分并从中攫取巨额利润的国际资本网络，才是真正支撑全球毒品贸易的幕后黑手。不斩断这只手，即使打掉一个林枭，还会有下一个“张枭”、“李枭”在资本的培育下迅速崛起。
斗争，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层面。而他，正站在这个风暴眼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