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报传回主营时,帐外风已止。亲卫掀帘而入,将一纸密信置于案角。李震未立刻拆看,只抬手按了按肋侧,那里有一道旧伤,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今夜尤甚。他缓缓展开淮南布防图,目光扫过青峰岭至主营的三处隘口,手指在其中一点轻轻一顿。
“召太子骁。”
声音不高,却穿透帐内寂静。
片刻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李骁大步踏入,甲胄未卸,肩头还沾着林间露水。他抱拳行礼,动作利落,眉宇间透着查探归来的沉凝。
“父亲。”
李震点头,示意他落座。火盆里炭块轻响,映得案上玉玺泛出微光。那方印玺原是大雍旧物,如今静静卧在黄绸之上,四兽盘钮,篆文深刻。
李震伸手,将玉玺缓缓推至案前。
“骁儿,若我明日战死……这江山,你可愿扛?”
话音落下,帐内似有片刻凝滞。
李骁没有答话,而是猛然伸手,一把扣住李震的手腕。他的掌心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茧,力道极稳。
“您说过,李家人从不说丧气话。”
李震抬眼看他。儿子的面容已不复少年稚气,眉骨分明,下颌线条如刀削,一双眼睛黑得深沉,却亮得惊人。他望着那双眼,忽然觉得胸口那股压了多年的重负,松了一寸。
“我不是怕死。”他收回手,指尖抚过玉玺边缘,“是怕你还没准备好。”
“儿已带兵三年。”李骁起身,解下佩刀,双手奉至案侧,“北击铁木真,破其三营;南平叛军七路,设伏断粮道。火器营改制由我督造,热气球侦骑、轨道马车皆出我手。若您倒下,我自会立于阵前,代您执掌山河。”
他说得平静,却字字如钉,敲进夜色里。
李震沉默良久,终是伸手,将玉玺收回袖中,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小匣,轻轻开启。匣内一道金光流转,随即隐没——乾坤万象匣认主归位,玉玺已被收入其中。
“好。”他低声道,“那今晚,我们不谈生死,只谈‘治’。”
他摊开地图,指向青峰岭以南的三州:“王晏此来,必挟私怨与士族残余之力。战后如何安置流民?如何分田授耕?旧族若降,是杀是留?你来说。”
李骁俯身,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几处屯田点:“儿以为,当以功授田,不限出身。凡随军转运、修桥铺轨者,皆可计劳得分。寒门子弟能识字算数者,优先补吏。”
李震微微颔首。
“但士族呢?”他问,“崔氏、谢氏、王氏,根系盘结百年。若尽数清算,恐激起更大动荡;若全然宽宥,新政难行。”
“留其名,削其实。”李骁答得干脆,“废世袭荫官,设科考取士。田产依律丈量,超限者征税加倍。若有不服者……”他顿了顿,“那就让他们看看,轨道马车能不能碾过他们的祖坟。”
李震忽而笑了。笑声低,却真切。
“你娘若听见这话,定要说你狠。”
“她也说过,活人比规矩重要。”李骁直视父亲,“当年疫病起时,她砸了县衙的仓门放粮,也没等人批复。”
李震敛了笑,目光重新落回地图。炭火噼啪一声,火星溅起,落在他袖口,烧出一个小洞。他未曾拂去,只轻轻捻灭。
“得天下易,守天下难。”他缓缓道,“仁政不在口号,在每日断的每一道案卷里。在百姓能否按时领到口粮,在孩童能不能读上一本新印的课本。”
李骁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你将来坐那位置,不是为了享尊荣。”李震抬眼,“是为了让千万个像你娘那样的人,不必再为一口粮、一剂药,跪着求人。”
帐外,风又起。
苏婉站在帘边,手中托着一只药碗,汤汁尚温。她本欲进去,却在听到父子对话时停住了脚步。她的指节微微发白,腕上的银镯贴着瓷碗边缘,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
她听到了“若我明日战死”。
也听到了“代您执掌山河”。
药碗里的热气渐渐散了。她低头,看见自己映在汤面上的影子,模糊,却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母亲。
她转身,悄然后退,穿过两重帷帐,回到后帐。箱笼半开,里面叠着一套素白衣袍,针脚细密,袖口绣着一圈松枝纹。这是她亲手缝的,备了许久,以防那一日真的到来。
她蹲下身,将药碗放在一旁,伸手把那套衣服慢慢取出来,抱在怀里。布料柔软,带着熏过的艾草香。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她将衣袍折好,重新放入箱底,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上面用蓝线绣着一个“安”字。她轻轻盖在衣服上,合上箱盖,扣紧铜锁。
起身时,她整了整发髻,扶正耳坠,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压回心底。
帐内,父子仍在议事。
“北境蛮族那边,铁木真虽败,但其子未擒。”李骁指着地图西北角,“儿拟派使臣携茶马往议互市,许其部众迁居边境三镇,但须遣质子入京。”
“可行。”李震点头,“但质子不能只是普通子弟,要他嫡长子。另外,建城之事交给你妹妹,她已在图纸上加了蒸汽井与地下排水道。”
“还有军魂分支。”李骁犹豫片刻,“儿觉龙脉军魂不可轻用。一旦唤醒,便是血祭之局,哪怕胜了,也会伤及根基。”
李震沉默片刻,抬手轻叩案面。三声。
“你说得对。军魂只可在国亡之际启用。不到万不得已,不动此力。”
他又翻开一份册子,是李瑶刚送来的财政简报。轨道工程耗资巨大,但东南六州粮运效率已提升五倍。火器营每月可产霹雳炮三十门,足够装备两个主力营。
“钱从哪来?”李骁问。
“卖盐引、收商税、发行铁券债券。”李震答,“你姑母王芳在西南种的抗灾灵稻已收成两季,明年可推广至十二州。只要百姓能吃饱,税就收得上来。”
李骁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敬服。
“父亲,还有一事。”他压低声音,“李毅查出,王晏军中有我方细作被反向策反。那人曾是你早期收留的流民,后来安排进工部做记档。”
李震眉头微动,却没有惊讶。
“名字?”
“陈七。”
“让他活着。”李震淡淡道,“等战后,公开审讯。我要让所有人看见,背叛是什么下场。”
李骁应下。
帐外,苏婉再次走近。这次她没有停留,径直掀帘而入。药碗换了一碗新的,冒着热气。
“该喝药了。”她说,声音平稳,仿佛从未离开过。
李震看了她一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味在舌尖蔓延,他却不皱一下眉。
“你们接着谈。”苏婉将空碗收走,临走前看了李骁一眼,“别熬太晚,明日还要上阵。”
李骁点头。
她退出帐外,脚步轻缓,背影挺直。
帐内烛火摇曳,映得地图上的山川河流仿佛流动起来。李震伸手,将一枚代表主营的红棋移到前沿阵地。
“明日你率主力迎敌,我坐镇后方调度。”他说。
“不行。”李骁立即反对,“您留在主营,我带前锋突袭。王晏老谋深算,若他设局诱您现身……”
“所以我才要你打头阵。”李震打断他,“让全军都看到,太子亲临战场。士气,比任何战术都重要。”
李骁还想争辩,却被父亲抬手制止。
“这是命令。”
父子对视片刻,最终李骁低头。
“遵命。”
李震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一角帘布。夜色沉沉,营中灯火连成一片,巡逻兵卒往来有序。远处了望塔上,信号旗静垂。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他背对着儿子,声音很轻。
李骁摇头。
“不是败仗,不是死亡。”李震说,“是你们一个个走在我前头。你娘,你妹妹,你弟弟……我这个当父亲的,本该护住你们。”
李骁走上前,站在他身旁。
“可您忘了。”他笑了笑,“我们是李家人。”
李震侧头看他,也笑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亲卫奔至帐前单膝跪地:“报!东线斥候发现敌军先锋已抵三十里外,扎营于柳河坡,疑有夜袭意图!”
李骁立刻转身,抓起佩刀。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