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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费……” 李建国捏着馒头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粗糙的指腹深深掐进柔软的馒头里,留下几个凹陷。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两下,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昨夜回家瞥见的,儿子房间门下透出的灯光,和那个埋在书堆里、直到凌晨依然挺直的瘦削背影;还有妻子周秀兰化疗后,枕头上那触目惊心的大把脱落的稀薄头发……一股沉重的苦涩堵在心口,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像是对老周说,又像是给自己打气,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学费的事儿……总能想到办法。砸锅卖铁,卖血卖力,只要娃娃有那个出息,能考上,咱就是拼掉这把老骨头,也得把他供出去!”

工友们的目光变得复杂,有惊讶,有同情,更多的是由衷的敬佩。正当李建国被那些朴实的夸赞说得心头滚烫,鼻腔发酸,一股暖流几乎要冲破眼眶时——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撕裂了工地上所有机器的轰鸣和人声的嘈杂!

时间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李建国只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凝固!手里啃了一半的冷馒头“啪嗒”一声,直直坠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沾满了尘土,狼狈地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他本能地、惊恐地抬头望去——

只见新来的小吴,那个才十八九岁、总带着点腼腆笑容的小伙子,此刻像是被狂风折断的嫩枝,又像一片完全失去重心的落叶,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向下坠落!

“砰!!!”

沉重的肉体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牙酸。

紧接着是金属物体滚落的刺耳噪音——那顶橙色的安全帽,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在散落的钢筋和碎石砂砾间无助地碰撞弹跳,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

“小吴——!”

“快!快他妈叫救护车啊——!” 工头老王的安全帽歪斜地扣在头上,额角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蚯蚓,嘶哑的吼声因为极度惊恐而变调。

人群瞬间炸开锅!李建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想也没想就朝着出事地点狂奔!脚下是散乱的碎石堆,尖锐的棱角硌着鞋底,匆忙中工装裤的裤脚被一根裸露的钢筋“嗤啦”一声勾破,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浑然不觉,膝盖却在经过一块凸起的厚钢板时,重重地、毫无防备地磕了上去!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他踉跄了一下,却咬着牙硬挺着冲过去。

眼前的一幕让他胃部一阵翻搅:小吴惨白的脸汗如雨下,五官因剧痛而扭曲变形,汗水浸透的灰色工装紧紧包裹着他一条以诡异角度弯曲的右腿。那扭曲的姿态,那单薄身躯忍受巨痛的颤抖……竟无比诡异地、刺痛地与昨夜儿子蜷缩在书桌前那个倔强又脆弱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同样的单薄,同样的绝望,却又同样的…无声承受。

“让开!都让开!” 闻讯赶来的工友们手忙脚乱地找来一块废弃的门板充当临时担架,小心翼翼地把小吴挪上去。每一下轻微的移动都引发小吴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那声音像刀子刮在李建国心上。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由远及近,闪烁着蓝红相间的冰冷光芒,像一头怪兽冲进了这片混乱的工地。

就在担架即将被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穿着白大褂的急救员语气急促而冰冷地喊道:“家属或者负责人过来!先交押金!至少三千!”

三千!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李建国头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带着一丝最后希望的慌乱,猛地伸手去摸自己油腻破旧的工装口袋——粗糙的指尖急切地探入,只触到布料粗糙的褶皱和早已磨平的衣角内衬。

空空如也!

别说三千块,连买两个热腾腾包子安慰一下受伤伙计的钢镚……都找不出一个!

他僵在原地,感觉喉咙像是被一根冰冷的、生锈的钢筋死死卡住,空气骤然断绝,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痛。他眼睁睁看着小吴那张因失血和剧痛而惨白如纸的脸,听着司机不耐烦的催促,巨大的无力感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灭顶。

“妈的!一群死人啊!快凑钱!人命关天!” 工头老王在一旁急得跺脚大骂,安全帽檐下双眼赤红得快要滴出血。

人群一阵骚动,工友们纷纷掏口袋,摸出来的却都是皱巴巴、浸着汗水的零钞,一元、五元、十元……零零散散堆在一起,杯水车薪。

李建国站在那片混乱的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一尊被烈日烤焦的泥塑。他想起了那张藏在出租屋薄薄床垫下的存折,那上面每一分钱都标记着用途:儿子下周就要交的、厚厚一沓复习资料费;妻子化疗药单上那些像催命符一样刺眼的、每天都在跳涨的数字……

那些冰冷的数字在此刻化作了最沉重的枷锁,死死钉住了他的双脚。他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看着救护车的后门“嘭”地关上,隔绝了小吴痛苦扭曲的身影。刺耳的鸣笛再次拉响,尾灯闪烁的红光,在他失焦的瞳孔里急速旋转、扩散,最终晃成一片弥漫视野的、挥之不去的浓重血雾。

恍惚间,担架上小吴那条扭曲变形的腿,与妻子化疗后躺在床上虚弱得连水杯都端不稳的身影、儿子深夜里伏案苦读沉默而紧绷的侧脸……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滚、叠加、互相撕扯,像被丢进了高速旋转的混凝土搅拌机,里面全是冰冷的碎石和绝望的沙浆,疯狂地搅动,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太阳穴突突地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膝盖上刚刚撞击的剧痛和此刻灭顶的眩晕同时袭来,李建国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险些栽倒在滚烫坚硬的地面上。一只手本能地扶住旁边冰冷的脚手架钢管,才勉强稳住身形。指腹触及钢铁那冰冷的、带着铁锈粗糙感的温度,让他打了个寒颤,犹如跌入了腊月的冰窟。

周五收工的哨声像是沉闷的吐息,终于掐断了工地上持续了一整天的喧嚣。夕阳的余晖不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沉沉地泼下来,将高耸的脚手架、散落的钢筋和疲惫的人群,都涂抹上一层浓稠的、近乎凝固的暗红,如同铁锈,又似干涸的血迹。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和被烈日炙烤后混凝土散发的燥热气息。

老周摘下那顶沾满灰泥的安全帽,露出汗湿打绺的头发。他用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沟壑,凑到正在默默收拾磨损扳手的李建国身边,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建国,明儿周六咱刚好轮休。叫上几个老兄弟,去医院看看小吴?总不能空着俩爪子去吧……我先垫钱,买点牛奶水果啥的?”

那“垫钱”两个字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小石子,砸进了李建国原本就浑浊的心湖。

李建国攥着扳手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厚厚的老茧。眼前瞬时闪过小吴躺在担架上那张死人般惨白的脸,还有那条被工装裤包裹着、却因疼痛而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腿……一股酸涩猛地呛上喉咙,他用力咽了咽,喉结在布满灰尘的脖颈皮肤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嗯……我跟你一起去买。”

旁边几个工友听见动静,默默围拢过来。老张那双布满裂口和油污的手,哆哆嗦嗦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手指抖动着,好不容易才从里面倒腾出几根同样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挨个分给众人。“算……算我一个,”他划火柴的手指有些颤抖,橘黄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浑浊眼底的复杂情绪,“唉,那娃儿……才刚高考完就跑来工地挣学费,命苦啊……” 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缭绕的劣质烟雾中,工友们七嘴八舌的附和声低低响起,很快又被尚未完全停歇的工地机械嗡鸣声吞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当晚,李建国躺在工棚那张硬得硌骨的木板床上,身下薄薄的褥子几乎感觉不到存在。耳边是工友们此起彼伏、或轻或重的鼾声和磨牙声。他瞪大眼睛,望着塑料布蒙着的、漏风的窗户。惨白的月光从那些破洞里钻进来,像一道道冰冷的探照灯,切割着工棚污浊的空气,最终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月光清晰地描绘着他掌心纵横交错、如同龟裂旱地般的深色老茧轮廓,投下细碎而诡异的影子。这双手,白天能拧紧最顽固的螺栓,此刻却连攥紧拳头都感到一阵无力。小吴父亲那张沟壑纵横、因绝望和焦虑而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固执地在他眼前晃动。紧接着,画面又跳转:是儿子李明宇深夜蜷缩在台灯昏黄光晕下,脊背绷得笔直,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证明他还醒着的背影……两张年轻又沉重的面孔,在黑暗的潮水中沉浮,压得他胸腔闷痛,几乎喘不过气。

次日清晨,城市的喧嚣尚未完全沸腾,菜市场潮湿的空气里已经弥漫着浓郁的腥膻味——鱼摊的腥气、肉摊的血腥气、还有蔬菜腐烂叶子混合泥土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老周和李建国挤在早起抢购新鲜食材的大妈大爷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水果摊前那些打着蔫、价格稍低的处理品。

“老板!你看这箱牛奶,盒子角都瘪了!” 老周扯着嗓子,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个精明的熟客,食指和中指却在口袋里无意识地、一遍遍揉搓着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带着体温汗渍的零钱,“便宜点!我们工地上几十号兄弟都在你这儿定点买,回头客!”

李建国沉默地弯着腰,布满老茧的手指在一堆蔫头耷脑、表皮微微发皱的苹果里仔细扒拉着。摊主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嘟囔:“都快烂了还挑三拣四……” 李建国仿佛没听见,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仅有微小磕碰、相对“体面”一点的苹果,缓慢而坚定地往塑料袋里装。这个近乎神经质的挑选动作,瞬间唤醒了他心底最尖锐的记忆——妻子周秀兰化疗后虚弱地躺在床上,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地说:“建国……就想吃点苹果…脆一点的…”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在菜市场的处理品堆里,像挖掘珍宝一样,挑拣着那些最不磕碰、最“像样”的果子。此刻指尖触碰到苹果微凉的、带着腐烂前兆的柔软表皮,那感觉和记忆里妻子枯瘦手腕的触感诡异地重合,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刺入心脏,让他指尖微微颤抖。

提着那箱折价牛奶和一小袋精心挑选的“次品”苹果走出菜市场时,铅灰色的天空竟毫无预兆地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冰凉的水珠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激灵。老周慌忙把装着牛奶的塑料袋顶在头上,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来,他咧开嘴,试图用玩笑驱散沉重的气氛:“嘿,瞅瞅,老天爷都瞅着小吴可怜,替他掉眼泪呢!”

李建国没有接话。他任由细雨打湿了头发和肩膀,工装布料迅速吸饱水分,变得沉重而冰冷。他低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人行道浅浅积水洼里自己的倒影:水波晃动扭曲的影子,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肩上扛着廉价的营养品。视线最终定格在工装裤膝盖的位置——那里,前几天被钢筋划破后,他自己用粗针大线笨拙地缝上了一块深蓝色的补丁。此刻,雨水正无情地浸透那块补丁,深蓝色的布料吸饱了水,颜色变得浓重发暗,在湿漉漉的裤子上凸显出来,边缘的针脚在雨水浸润下像丑陋的蜈蚣脚。这哪里是补丁?在李建国恍惚的视线中,它分明就是一道被雨水反复冲刷也褪不掉颜色、永远嵌在他生命里、象征着贫穷与窘迫的陈旧伤疤。

推开病房沉重的门,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味、体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他们的呼吸。小吴半躺在惨白的病床上,一条腿被厚厚的、冰冷的石膏牢牢包裹,像一节失去生机的白色树干,被机械地高高吊起。他原本年轻的脸庞此刻灰败而浮肿,嘴唇干裂起皮,额角还沁着细密的冷汗。看到他们进来,他费力地牵动嘴角,挤出一丝极其虚弱、几乎称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老周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略显简陋的果篮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什么。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污垢的大手,局促地在后脑勺上挠了挠,露出一个努力想显得轻松的笑容:“小子!别耷拉着脸!好好养着!工地的活儿,哥几个都给你盯着呢!等你腿养得溜直了,咱们还比赛搬砖!看谁装得快!” 声音洪亮,却掩饰不住那份刻意为之的乐观下的艰涩。

李建国默默地站在其他工友身后,房间的阴影将他半笼罩着。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膝盖上那块被雨水洇得发亮的补丁,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他看着小吴那条毫无生气的石膏腿,看着少年眼中强撑起来的微弱光亮,一股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苦涩堵在喉咙深处。

终于,他哑着嗓子开口了,声音像是破了洞的风箱,低沉而艰难:

“小吴……”

他喉结在布满灰尘、青筋微凸的脖颈皮肤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一块滚烫的烙铁。

“别…别总惦记工钱的事儿。”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把话说完,“工头老王……亲口跟我说的……” 他顿了顿,目光短暂地从小吴脸上移开,不敢直视那双年轻的眼睛,“等你腿养好,能走了……工地那边……”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石子,“会走流程。按……规章制度……给你进行赔偿。”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寒冰砸进了这间小小的病房。

刚才老周刻意营造出的那点微弱暖意,瞬间被冻结、粉碎。

空气凝固了。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都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

只有小吴床头那根透明的输液管里,冰冷的药水,一滴,一滴,一滴……缓慢、清晰、规律地滴落进下方的液体袋中。那单调而执拗的“滴答”声,在死寂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像冰冷的秒针,精准地切割着时间,也切割着所有人心头那层薄薄的自欺欺人。它无情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任何的安慰和承诺,在冰冷的现实和这象征生命流逝的滴答声中,都显得如此苍白而脆弱。

李建国感到自己膝盖上那块湿冷的补丁,正源源不断地向内渗透着寒意,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李建国目光扫过惨白床单上那本摊开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那本书的封面已经模糊,纸张边缘被无数次的摩挲翻阅磨得起了毛边,卷曲着,像受伤的翅膀。这本承载着无数家庭命运转折点的小册子,此刻在冰冷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沉重。

他喉咙有些发干,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小吴,高考……考得咋样啊?心里琢磨着……报哪个大学啥专业?” 话音尽量放得平缓,却像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

小吴的头垂得更低了,视线落在自己抠着被角的手指上,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助的焦虑。被单纯白的布料被他无意识地捻出了细小的褶皱。

“叔……”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隔着厚厚的棉絮,“估分……还行吧。” 短暂的停顿,仿佛积蓄着巨大的勇气,才艰难地吐出后半句,“想……想报建筑类专业。以后……” 他喉咙哽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病房惨白的墙壁,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眼底深处燃起一丝微弱而执拗的火苗,“以后也像你们一样……能盖大楼!盖那种……高高的、亮堂堂的大楼!”

“盖大楼”三个字,像一块投入水面的巨石,瞬间在病房里激荡起无声的巨浪。

话音未落,站在床尾的老张猛地背过身去!他粗糙得像树皮的大手死死捂住口鼻,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变形的、短促的吸气声,像是在努力吞咽一块滚烫的炭火。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后口袋,因为身体的紧绷,被顶出了半截皱巴巴的彩色纸角——那是一张被无数次摩挲、边缘磨损的全家福。照片上模糊的笑脸,与他此刻无声的悲恸,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砸向小吴那条悬吊的石膏腿。

“哈哈哈!” 一声突兀的、洪亮却又带着明显刻意痕迹的大笑骤然响起,像一把钝刀劈开了沉寂的空气。

老张猛地转回身,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水痕,却已换上一副夸张到近乎滑稽的笑容。他几步跨到床边,蒲扇般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在小吴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少年身体微微一晃。

“学建筑好哇!忒好了!” 老张的声音粗嘎嘹亮,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喜悦”,他咧开嘴,露出几颗黑黄残缺、如同被岁月侵蚀的堤坝般的牙齿,脸上的皱纹因为用力过猛的笑容而挤成一团深刻的沟壑,“小子,有出息!好好学!等毕业了,当大工程师!当包工头!到时候坐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动动手指头,指挥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你盖楼!哈哈!” 他笑声震得输液管都在轻微晃动。

小吴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汗味和烟草气息的热情冲击得微微一怔。他看着张叔脸上那用力过猛的笑容,看着他眼底深处未被完全掩盖的红痕,再低头看看自己那条被冰冷石膏禁锢、毫无知觉的腿……一股滚烫的酸意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灼热泛红。然而,在那片灼热的雾气后面,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腼腆的笑意,艰难地、小心翼翼地在他苍白的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张叔……” 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我……我哪有那本事……”

“放屁!别给老子瞎谦虚!” 老张眼睛一瞪,刻意板起脸,佯装出几分粗鲁的怒意,又用力拍了拍小吴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些),“你小子!从小就脑子灵光,跟个猴儿似的!在工地上学东西快,又肯下死力气吃苦!就凭这,以后保管有大出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小吴打着石膏的腿,又飞快地移开,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等你真当了大设计师、大老板……到时候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恳求,“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给你搬过砖、扛过灰的老兄弟啊!”

“就是就是!” 一旁的老周立刻心领神会地凑上来,脸上也堆起同样夸张的笑容,试图用更“实际”的玩笑冲淡空气中无形的沉重,“小吴老板,到时候可得给我们涨工钱!至少……得翻倍!让我们也尝尝坐办公室是啥滋味儿!” 他的话引发了一阵附和的笑声,工友们纷纷咧开嘴,露出同样被生活打磨得粗糙不堪的笑容。笑声在消毒水味弥漫的病房里回荡,听起来热闹,却像一层薄薄的、精心吹起的肥皂泡,浮在沉重如铁的绝望之上,随时可能“噗”地一声破裂。

就在这片刻意制造的、脆弱的“轻松”氛围尚未散去之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小吴的爸爸拎着两个廉价的塑料饭盒走了进来,饭菜微薄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单薄。他佝偻着背,头发花白杂乱,眼窝深陷,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疲惫和愁苦,像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稻草人。

李建国立刻迎了上去。他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沾着洗不净油污的大手,重重地、用力地拍了拍吴爸瘦削的肩膀。那拍打的力道带着一种工人特有的、笨拙却无比实在的安慰。

“吴爸,” 李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打桩机砸进地里,“放心!小吴这儿,我们这些工友兄弟都在呢!有事儿你言语一声,别一个人硬扛!都是给孩子当爹的,都懂!” 他省略了所有华丽的词藻,只用最朴素的“兄弟”、“都在”、“有事儿言语一声”来表达最重的承诺。

吴爸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李建国,又缓缓扫过病房里那一张张同样饱经风霜、写满关切的脸。那眼神里翻涌着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张开又合上,喉结滚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辛酸、绝望、无助,此刻都堵在喉咙口,化作无声的哽咽和眼眶里打转的浑浊泪水。他只能紧紧攥着那两个轻飘飘、装着寡淡饭菜的饭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嗨!老吴大哥!” 老张赶紧上前一步,从吴爸手里接过饭盒,动作自然地放在床头柜上,脸上又挤出那副招牌式的、夸张的笑容,试图驱散那份令人心碎的沉默,“你看你,客气啥!小吴这孩子,我们都看在眼里!懂事!肯干!干活儿从不惜力!比我家那混小子强多了!我们都把他当自家孩子看呢!”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砰砰作响,仿佛这样就能把承诺拍得更实在些。

“对,当自家孩子!”

“没错,吴爸你就安心!”

“有我们呢!”

工友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安慰的话,病房里一时充满了嘈杂却温暖的人声。他们笨拙地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对被厄运击中的父子构筑一道薄薄的、依靠人情的堤坝。

然而,在这片看似“温情脉脉”的喧嚣之下,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暗流在无声地涌动。那句“当自家孩子看”的背后,是所有人心中都明镜似的、却谁也不敢点破的残酷现实:钱。

他们和小吴一样,都是被生活这根鞭子抽打着、在底层挣扎求生的蚂蚁。他们的口袋里,揣着的同样是叠得整整齐齐却数额可怜的几张钞票,是家里等着交的学费、医药费、下个月的房租水电。他们可以为小吴凑出几箱牛奶、几袋水果,可以轮流来医院看看,可以拍着胸脯说“有事说话”。但当真正需要面对那如山般沉重的医疗费用、康复费用,甚至可能影响小吴一辈子前程的赔偿问题时……

他们那点微薄的、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力量,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这份心照不宣的沉重,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沉沉地压在床头那本被翻得起毛的《志愿填报指南》上。那一个个关于“建筑设计”、“土木工程”、“摩天大楼”的专业名词,在石膏腿和廉价饭盒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虚幻,如同一个在雨中渐渐模糊、终将消散的泡影。

笑声和安慰声还在持续,但病房里的空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凝滞。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病房铁栏杆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命运留下的、无法抹去的刻痕。

老周那一声刻意拔高、带着工地特有粗粝感的吆喝,像块石头砸进病房压抑的死水:“小吴啊!你小子这腿麻溜点儿好起来听见没?” 他蒲扇似的大手拍在床沿铁架上,发出闷响,引得输液管一阵轻晃。他凑近一点,脸上挤出一个夸张到变形的表情,眉毛眼睛几乎要拧成一团,故意压低声音,却又确保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上次打赌你搬砖甩我半截!这口气老子可憋着呢!等你好了,非得跟你再比划比划!输的人请喝汽水,冰镇的!” 他挤眉弄眼的滑稽模样,像一出笨拙的独角戏,终于让小吴那被疼痛和焦虑抽干了血色的脸上,艰难地奋力拉扯出一丝微弱而短暂的笑意。这笑意如同寒风里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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