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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这声回应干涩、短促,像砂砾摩擦。他不敢抬头,不敢看母亲此刻的表情。筷子再次伸向碗里那块被他啃咬得边缘模糊的酱牛肉,夹起它,塞进嘴里。这一次,他没有咀嚼,只是用舌头将它推到臼齿间,然后狠狠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式的凶狠,咬了下去。酸腐的汁液在口中爆开,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

他嚼着。一口,又一口。牙齿机械地开合,碾压着这块凝聚着他父母所有无声挣扎与屈辱的肉。口腔里弥漫开一片混沌的废墟,味觉早已失灵,只剩下麻木的苦涩和一种近乎痛苦的钝感,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灯光在他低垂的视野里晕染开一片昏黄的光斑,模糊不清。父亲咬断咸菜的脆响,母亲小心翼翼的呼吸声,还有墙上老挂钟滴滴答答的走秒声,都成了这片混沌废墟的背景噪音。

他嚼着。把那咸涩,把那酸腐,把那灼热,把那令人窒息的沉重,连同父母无处安放的尊严和他自己灭顶的无力感,一并嚼碎了,混着滚烫的米饭,咽进那个深不见底的、名为生活的黑洞里。

李明宇的喉咙里还梗着那句没说出口的“第一名”,父亲那句关于志愿和作业的话像块冰冷的石头砸了下来,把胸腔里那点微弱的、试图升腾的骄傲彻底砸熄了。他看着父亲始终未曾抬起的头顶,那丛灰白的发旋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吞噬着所有可能的回应。

“嗯。” 他几乎是无声地应了一下,声音堵在喉咙深处,和那口咽不下去的饭混在一起。

放下碗的动作很轻,碗底还是无可避免地刮过桌面,发出短促刺耳的“吱啦”一声。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拖出沉重的摩擦音。推开那扇薄薄的、边缘已经卷曲的隔板门,把自己关进了狭小的“房间”里。

写字台紧贴着蒙尘的窗户。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那层灰蒙蒙的玻璃晕染开,模糊得像一团团化开的廉价水彩,透不进一点清晰的暖意。电线杆上那盏路灯,光芒被灰尘切割得支离破碎,在窗玻璃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光斑。李明宇呆呆地盯着其中一个晕开的圆点,那朦胧的光晕,真的和他偷偷瞥见过的、父亲枕下那只旧机械表的表盘很像。那只表早就坏了,指针永远停在某个不知何时过去的时刻,如同某种凝固的象征。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台,触碰到一片凸凹不平的冰凉残留。是去年冬天最冷时凝结的冰花留下的印记,早已干涸,却顽固地烙印在木头纹理里。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猛地一颤,迅速蜷缩回手——明明是九月的滨海市,闷热尚未散尽,这出租屋的夜晚,却早已渗进了骨髓里的冷。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炸开一声惊雷!巨大的轰鸣如同天神擂鼓,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那道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瞬间穿透浑浊的玻璃窗,将房间内简陋的陈设——开裂的书桌、堆叠的资料、薄薄的床板——都照得一片惨白,如同曝光过度的旧照片。也就在这惨白的光影里,李明宇的身影被拉成一个僵直、单薄的剪影,钉在墙上。

惊雷的余音还在耳蜗里震荡,枕边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跳跃。屏幕上跃动着“苏晴”两个字。李明宇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直到第二声雷闷闷地滚过天际,他才像被惊醒般,按下了接听键。

“明宇!” 少女清亮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瞬间刺穿了电话线那端的雷鸣和他这边的死寂,“我帮你把运动会的奖品领回来啦!是个超酷的运动背包,深蓝色的,衬你!周一带给你啊!” 她的背景音里,隐约有笑语和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像另一个世界飘来的背景音乐,遥远而虚幻。

李明宇的目光落在自己书桌边缘那只开裂的搪瓷杯上,杯壁上褐黄的茶垢清晰可见。喉头猛地一紧,一股酸涩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堵得他几乎窒息。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干涩短促的音节:“哦。”

“我跟你说,刚才……” 苏晴似乎还想分享什么。

“还有事吗?” 他突然打断她,声音比他想象的还要生硬冰冷,“没事我挂了,挺晚了。” 指尖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寒气顺着指腹直往上钻。

电话那头安静了。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和背景里那些遥远的、属于他人的欢声笑语。几秒钟后,一声极轻微的叹息穿过听筒传来,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那你……早点休息……”

“嘟…嘟…嘟…” 忙音响起。

李明宇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直到手臂发麻。他盯着屏幕上那个熄灭的名字,仿佛要把它盯穿。然后,手臂猛地一甩,手机像块沉重的石头,被他狠狠掷向床铺底下那片最深的阴影里。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是彻底的死寂。

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仅有的一点光源,是窗外那盏路灯不屈的光,顽强地穿透破旧窗纱的经纬,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那光影如同被撕碎的银色碎片,散落一地,却照不亮任何一处角落的深暗。

他呆坐了片刻,身体里翻涌着无处可去的空洞和冰冷。手指无意识地探向枕头底下,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温软的纸包。他慢慢地把它抽出来。

是半块月饼。廉价的塑料包装袋捏在手里沙沙作响。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塞进来的。月饼的油已经浸透了包装纸,边缘有些发硬。他撕开包装,露出里面深棕色的莲蓉馅和零星几颗青红丝。他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甜的。齁甜。腻得发慌的廉价糖精和油脂混合的味道在口腔里爆炸开。紧接着,一股无法抑制的咸涩液体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味蕾,冲淡了那令人窒息的甜。泪水滚烫,毫无阻碍地滑落,砸在握着剩下一小半月饼的手背上,也砸进那粘稠甜腻的馅料里。

他机械地咀嚼着,混着眼泪的月饼在口中变成一种无法形容的、又咸又苦又甜的泥泞。窗外的月光努力透过灰尘和旧纱,在地板上投下那点可怜的光斑。李明宇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那片模糊不清的黑暗。

原来,有些贫穷,是连月光都照不亮的深渊。光只能勾勒出边缘,却永远无法驱散那核心处浓得化不开的寒冷与绝望。每一次咀嚼,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将这深渊的泥土,混着苦涩的泪水和无望的希望,一口一口地,吞进身体最深处。

水晶吊灯的光晕,奢侈得像融化的黄金,泼洒在别墅挑高客厅的波斯地毯上。苏晴蜷在宽大得能将整个人陷进去的真皮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运动背包拉链冰冷的金属头。那是个崭新的深蓝色背包,布料略显粗糙,针脚算不上精致,是今天学校运动会的奖品——1500米长跑的冠军奖品。

她刚刚,把它递给了那个在终点线几乎脱力、却有着惊人爆发力的少年,李明宇。而他此刻,大概在那间终年晒不进多少阳光的出租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啃书本吧?

吊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投射在价值不菲的地毯上,影子随着灯光的微妙波动而扭曲、晃动,如同她此刻的心绪,摇摆不定,被某种强烈的念头拉扯着。

“小晴,”一声沉稳的呼唤打破了客厅的宁静。

父亲放下手中那本封面印满复杂分子式和“全球医药动态”字样的厚重杂志,腕间那块价值足以在市中心买下一套小公寓的限量版铂金腕表,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而精准的光芒。金属表带随着他翻动杂志的动作,发出几不可闻却极富质感的轻微碰撞声。“该聊志愿的事了。今天白天,老师在班级群说,给你们每个人都发了中考志愿表了,拿出来吧。”他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掌控力,那是久居上位者养成的习惯。

几乎同时,旋转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母亲端着一个精致的雕花瓷盘,盘子里堆放着饱满欲滴、色泽深红的进口车厘子和闪着水珠的晴王葡萄。她身着垂坠感极佳的墨绿色真丝睡袍,流苏随着她优雅的步态,轻柔地扫过最后一级光洁的大理石台阶,如同一片无声滑落的流云。“是啊小晴,”母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柔和,将果盘轻轻放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进口大理石茶几上。她手指拂过果盘边缘,指尖那枚硕大的祖母绿切割钻戒瞬间捕捉了水晶灯的光芒,迸射出璀璨夺目的辉光。

“听说市三中的艺术班今年扩招了呢,”母亲拿起一颗车厘子,却没有吃,只是优雅地用指尖转动着,“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系统地学画画吗?像咱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她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优越感,“根本不需要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样,把考上重点高中当作跃龙门的唯一跳板来拼命。你的人生,有无数条铺好的坦途。”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楼梯方向,“你看隔壁琳琳,从小就跟着大师学钢琴,十八岁不到,国际比赛的入场券轻轻松松就拿到了手。这才是属于你的圈子,你的节奏。宝贝,你只管去学你真正热爱的专业,做你想做的事,家里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空气中弥漫着车厘子的甜香和真丝特有的细腻气息。这本该是一个关于美好未来规划的温馨夜晚。

然而。

“爸妈,”苏晴抬起头,目光从那冰冷的腕表和璀璨的钻戒上移开,落在父母略显讶异的脸上,“我想报考市一中。”

“市一中?”母亲捏着车厘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滨海市第一中学?”她重复了一遍,仿佛确认这个名字的分量,“我听说……市一中因为是公立重点,为了保障教育公平,对符合条件的贫困生都是学费全免的,所以里面的学生……”她斟酌着措辞,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和隐忧,“背景……大多数都比较……普通?学习氛围……恐怕是艰苦了些?”

“胡闹!”

一声沉闷的重响猛地炸开!父亲手中的那本厚重杂志被他狠狠掼在红木茶几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水晶果盘都跳了一跳,里面饱满的车厘子惊恐地滚作一团,几颗甚至滚落到了光洁的桌面上。他腕间的名贵腕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铛”声!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奢华客厅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父亲胸膛起伏,方才的沉稳从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震怒和不解:“你跟那些人凑什么热闹?!市三中的艺术资源是全市顶尖!国际化的师资,一流的画室设备,未来通往顶尖艺术学院的桥梁!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豪门挤破头、托关系、花大价钱想把孩子往里送吗?那是真正的精英摇篮!你放着金光大道不走,挤那条独木桥干什么?”他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试图剖析女儿这“离经叛道”的想法。

母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了一下,随即迅速调整,指尖下意识地拨弄着睡袍上的流苏,温润的翡翠镯子在纤细的腕间轻轻碰撞,发出几声温婉却无力的轻响,试图中和丈夫的怒火:“是啊小晴,”她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循循善诱,“你从小学画的曼恩画室就在三中隔壁,几位大师级的老师都特别看好你,早就放出话等着收你做关门弟子呢。而且,”她加重了语气,点出最核心的考量,“和条件相当、背景相似的同学在一起,对你未来的人脉积累、眼界开阔才是最有利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道理,你现在该懂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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