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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殿外的廊檐滴着细水。

昨夜的“且慢”像一枚钉子,钉在所有人的心头;一夜未眠的人不少,但今日仍要坐在这里,把怒火压成军令,把哀色压成甲胄。

大殿重新陈设,白麻不撤,只将祭案移到一侧。

帅案仍在中列,曹操端坐其后,朱绶绕腕,帅印安稳如山。左右分文武,夏侯惇、曹仁居前,许褚、典韦立于柱侧,荀彧、程昱等人分列下首。

气息凝住,像一张要被拉到断处的弓。

“军议。”曹操抬手,声音沙哑却稳。

鼓声轻击三通。小史捧着最新的折子自侧门入,先呈荀彧,再递帅案。荀彧未读,先抬眼看了看郭嘉。

郭嘉着素袍,不束冠,神情平静。他昨夜要了一昼夜,如今昼才过半,他要用这一半时间,把刀从镜面挪开。他拱手一步出列,未启唇,众人目光已齐齐落在他身上。有人眼里有火,有人眼里有霜。

程昱率先开口:“奉孝,昨夜一言,印未落。今日军议,请给众将一个‘可行’的方略。大军蓄势多日,徐州来犯不止一朝,民怨如沸。若仍是空言阻挠,恐难服众。”

“好。”郭嘉点头,“嘉非来阻,而是来正。”

他伸手指向帅案前的行军图,语气平缓:“诸公皆言‘伐徐’。言者有理,理不止一端。今日我且不与诸公争‘义’,只论‘胜败’。若此刻出兵东南,此战……必败。”

四字落地,无风自寒。

夏侯惇拍案而起:“放肆!我父仇未雪,徐州劫掠我境,杀我百姓,焚我祠庙,你却言‘必败’?你这病体,倒有天命乎?”

郭嘉抬眼,目光与他撞了一下,没有退:“元让将军所言,是‘恨’。恨可以使人握紧刀,却不能让刀变锋。今日我欲将刀磨锋,不是叫诸将放下刀。”

荀彧轻声:“奉孝,可有据?”

“有。”郭嘉转身,向荀彧伸掌,“请荀公读折。”

荀彧展开折子,声音清楚:“寿春来报,袁术近月连征粮,遣使广求盐铁,闸司易人三次;广陵水路涨落,未定;琅邪、东海商旅入徐者少,出徐者多;彭城陌市停三成;泰山旧田坏三,修未毕,官库出粟少四成。”

殿中一片寂。

程昱冷笑:“商税之事,何足为兵家大计?袁术求粮,正合断其根本之机。陌市停三成,不过市井风声。”

“单看,确是不足凭。”郭嘉接道,“合看,便是‘势’。”

他提笔,在地图上轻轻点了四处:“泰山——民力虚;广陵——水乱;琅邪、东海——商走;寿春——粮空。四处皆不靠徐州,然其气皆向徐州背后躲避。这叫‘风逆’。若我军此刻举兵,便是逆风起火,火势只向我衣襟烧来。”

“巧言。”夏侯惇按刀柄,嗤笑一声,“徐州背后不过连袁术,断他粮道,拔其牙齿,何来逆风?况且主公父仇,岂容姑息?”

“元让。”荀彧低声,示意稳住。

程昱却不退,他向前一步,语气沉稳:“奉孝,你昨夜言‘资格’,意谓伐徐失格,乃为私怨冒天下之名。我反问:徐州屡犯我境,救援不至,百姓流离,此时不讨,何以安民心?若坐视,反失‘正’名。‘义’与‘利’,不可两得,你却两失。”

郭嘉点头:“程公好问。‘义’,我与诸公同心,不失。‘利’,却须换处取。今日伐徐,得‘一时快’而失‘长久利’。此‘利’非粮非地,乃‘位’与‘势’。主公欲以何终局收此天下?倚‘汉’乎?‘望’乎?伐徐一出,诸侯皆以我为报父仇之徒,‘望’失;天子在北,徐州为东南枢,以敌我之数,比于强弩射风,‘位’斜。此战,即便取城,亦必败。”

“如何为‘败’?”程昱逼问。

“败在三处。”郭嘉举指,“其一,败于‘粮’。泰山歉收,官粟出少四成,远涉东南,补给必断。其二,败于‘水’。广陵水路涨落,闸司易人,水不为我用;涉水之军,半给河神。其三,败于‘人心’。陌市停三成,商旅出徐,此乃‘先逃之心’。我军行至其地,得城不得民。且徐州外援,不在陶谦,在寿春。你我刀砍的,不是陶谦的脖颈,是元术的食道。今日你砍不到,明日他必反噬。”

夏侯惇冷哼:“你是要我们不战?”

“我从未言‘不战’。”郭嘉声音并不大,每一字却像落在铜器上的籁音,“我言‘换敌’。今日伐徐,刀落镜面,倒映的是自己。今日若先‘开门’,请一头虎入我谷,虎啸所至,煞气如锤。我以其锤,砸我之‘煞’。”

此语一出,文武愕然。

曹仁皱眉:“何意?”

郭嘉缓缓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蛇形线,自西北而下,在兖州腹地绕了半圈,最后落在濮阳:“此地,煞气凝滞如石。我以为兵困三年,不能化。若强伐徐州,东南风逆,煞不破,反回舔我喉。若引虎入谷——”

他停了一瞬,目光看向曹操,又落回图上:“——以虎之‘煞’,砸开此石。石破,兖州如鼎炉开窍。此后我军进退,皆有‘气’为凭。”

“引虎入谷?所指……吕布?”程昱眯起眼睛。

“正是。”郭嘉道,“吕布新脱虎牢,气势正盛。陈宫多疑,兵法却精。他们所需的,是一条‘空’着的路,一处看似软弱的口子——我给他们。待其入我腹地,我以地利、以水、以火、以民心,层层设网。一者破煞,二者杀敌。”

夏侯惇忍不住了,向前一步:“疯言!让吕布入境,等于引狼入室!濮阳一城,能担几万兵?你要我等把老百姓当诱饵?”

郭嘉不闪不避,直视他:“元让。战者,必有‘代价’。但我等所要的,不是‘百姓之血’,而是让‘虎’为我破‘山’。我不会拿无辜去填沟壑。此计非‘弃民’,是‘护民’。伐徐,沿途皆城,皆民;与虎斗,我可择地,我可控水,我可设火。我能让百姓事先迁避,我能让粮道先行挪转。我把‘战’收在我手中,不把‘战’撒在他人头上。”

荀彧看着他,眼色微动:“奉孝将以何‘法’御虎?”

“先示‘弱’。”郭嘉朗声,“撤东界三城戍守,表里皆敞,开三处粮道,纵一线‘虚实相间’的消息,让陈宫自信他所算无误。再设‘水关’与‘火门’。水在西,火在东,二者环抱濮阳。其后,调民避路,调粮还仓,调兵伏野。待吕布深入,我以‘水’割其行,以‘火’折其旗。此‘借刀破煞’,两利。”

程昱沉声:“撤三城戍守,何以自保?”

“撤非弃。”郭嘉摇头,“撤其‘明’,伏其‘暗’。城门仍关,面上薄弱,实则里外两重。你以为是缺环,我以为是鱼网之眼。”

夏侯惇怒道:“言之凿凿,都是嘴上功夫!我问你,若吕布不入呢?若他一见‘虚’,反向徐州劫掠,将功折返,我军岂不坐失良机?”

郭嘉答得更快:“他必入。原因有二:一,陈宫心性,喜‘算’。他必以为此‘虚’是天赐,不肯舍。二,吕布性命,喜‘名’。他入我境,是为立名破我。你让他看见‘曹公撤三城’,他岂不仰天大笑,自以为擒龙之机?人心如此。我不过是把他的脚往前推半步。”

殿内几位“清议”出身的文士低声相与,其中一人正色道:“奉孝之计,虽巧,近乎‘诈’。军者,以信为本。今以示弱诱之,败之,后世谁信我军之信?恐折‘望’。”

郭嘉回望:“信,一向分两类:对内之信,对外之信。对内之信在‘法’,对外之信在‘威’。我军若伐徐失利,‘威’倒,‘信’亦散;我军若引虎破煞,一战而定,‘威’生于战绩。此‘信’,后世自书。何况我破之时,不是灭乡屠市,不是无差别之杀,而是以计夺主将、以势摧军心。‘信’之所损,在‘过杀’,不在‘善战’。”

那人哑然。

程昱眸光转深,缓缓开口:“奉孝,你以‘气’言事,众人未必尽懂。但我且问最硬的一点:‘父仇’。主公之怒何以安?三军缟素,何以告?”

郭嘉沉了一息,后退一步,拱手向曹操:“主公,嘉所谋,非是叫主公‘忍’。是叫主公‘杀’。杀得更重,杀得更久,杀得不为一时快,杀得为此后之路。若今日伐徐,刀落于镜,伤我。若引虎破煞,刀落于肉,伤彼。主公若要告慰先人,请用后一刀。”

曹操垂目,手在印面上轻轻摩挲。殿内呼吸声渐粗,像一群猛兽在各自的笼子里踱步,嗅血,不肯退。

夏侯惇仍不服,声音像刀背刮石:“你说‘必败’,我只见你‘必言’。我问你,若你的计误判,虎入我腹,左右撕咬,谁担此责?”

郭嘉忽而笑了笑:“我担。”

短短两个字,像在大殿空顶击了一下。夏侯惇愣了一瞬,眼里的火稍稍收敛。

“我担。”郭嘉又重复一遍,语气平静,“此计自我出,错处亦自我当。请主公立下军令状,若吕布不入,若入而不破,若破而我军伤民过限,嘉当以军法领首。”

殿内哗然,数人同时出声:“不可!”

荀彧第一个摇头:“奉孝不可自轻。军机用人,不可黥名。何况此计非一人一策可成。”

郭嘉却回望他,笑意更淡:“荀公,你懂我。此令不是为杀,而为定心。诸将方才皆言‘信’,我以‘身’为‘信’。”

他抬手,指向地图上的蛇形线:“我再补三处‘证’。一,昨夜风纹偏东,今日必更 east半寸,陈宫惯以顺风布阵,他会误以为天助。二,彭城陌市停三成,实为‘黑市’活络,粮价异动者非民,是兵。徐州调粮,已至临界。三,琅邪、东海商贾出徐,乃盐铁一线被抬价前的预逃,他们消息比官报快半旬。这三条,不是耳语,是骨头。”

他说“骨头”二字时,格外清楚。几名文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腕骨。

程昱终于静了。沉默半刻,他轻轻叹息:“奉孝,若你的‘虎’真能破你的‘煞’,此计是奇。只是……”他说到“只是”,顿了顿,“撤三城戍守,仍要慎之又慎。我有三处细节要问:其一,你所谓‘水关’,以何处为闸?其二,‘火门’点在哪里?其三,民迁的线路与时序如何安排?”

郭嘉一一以对:“水关在濮阳西北两处小渠连接处,渠小,易控,闸司换人三次即其处。火门点在东南两坊之间的盐仓屋脊,盐易引火,且陈宫必以为‘军火库’,会自取其火。民迁之线,先城外后城内,先东后西。时序以‘巳时开,申时止’,借市井‘午歇’之隙,令其自然。”

他顿了一顿,又道:“此外,朱门、鲍家店、清水桥三地,须各置一‘空营’。空营不空,设三十人,夜间举火,昼间无烟。陈宫观烟计数,必误判我军数量,反压直攻之意。”

殿中响起稀薄的吸气声。程昱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像刀尖在鞘里轻轻碰了一下。

荀彧微笑:“程公?”

程昱慢慢颔首:“……计可行。”

夏侯惇看向曹操,仍不甘:“主公……”

曹操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手从帅印上移开,十指交扣,平放案上。灯焰在他眼里一闪一灭,像两柄刀在对撞。他沉声问:“若一切如你所言,几时可收?”

郭嘉道:“五日可见端倪,七日可合围。”

“需多少兵?”

“明兵两万,暗伏一万。其余,皆为‘虚’。”

“需何人?”

“许褚、典韦为‘门’,断其冲锋。夏侯惇为‘刃’,待其陷足再斩。曹仁为‘缰’、为‘缚’,守外环。荀公持‘法’,程公掌‘机’。主公——”他抬眼,认真地看向曹操,“持‘印’不动。此战,是让‘敌’来找印,不是我们提印去找敌。”

大殿极静。那一丝丝怒气在呼吸间化开,又凝成新的寒意与锋意。很多人第一次意识到,昨夜那声“且慢”,不是一粒虚空的字,而是一只真正摁住帅印的手。

夏侯惇把手松开了又握紧,最终还是出列,单膝一跪,抱拳:“若主公允此计,夏侯惇愿为前锋。若不利,愿以首领罪。”

曹操目光一动,没有说话。程昱也上前半步:“愿为奉孝‘机’。”

荀彧拱手:“愿为‘法’。”

许褚、典韦沉声齐应:“在。”

曹操终于起身。他走到帅案前,按住那枚沉默的印,朱绶滑在腕上,像一条静止的蛇。他看着郭嘉,声音低而清:“奉孝。”

“在。”

“此计,名为何?”

郭嘉略一沉吟,答:“‘借刀破煞’。”

曹操盯着他,像要从他眼里看尽一切的光和暗。许久,他抬手,轻轻一推——不是推向檄文,而是把帅印推回案上半寸。朱绶在他腕上又绕了一圈,像是缠得更紧了。

“军令如山。”他缓缓道,“撤东界三城戍守,开三道粮道,设水关火门,暗伏如议。五日见端,七日合围。此间,诸将不许擅自出境,不许妄动。若有违者,军法从事。”

“诺!”齐声如铁。

曹操又转向郭嘉:“一昼夜,你要的,我给了。接下来七日,你要的,我也给。若成——”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在峰上压了一下,“若成,孤以此印,为你再添十年命。若不成,孤以此印,收你首级。”

郭嘉拱手,笑了笑:“嘉,受之。”

这一笑并不张扬,却像窗纸被戳破,风从缝里拂进来,把烛焰吹得更直。殿中人各自低头,谁也没再出声。军议至此,结局已定。

退殿之时,荀彧与程昱并肩而行。荀彧忽道:“程公意下如何?”

程昱垂目:“险,却稳。像在薄冰上行走,步步算过厚薄。若不裂,便能过河。”

荀彧笑:“奉孝的‘气’与‘势’,诸公不喜听。我却想,兵者不独是刀,还是‘气’与‘势’。他看得远,才敢在此刻说‘必败’。”

“此战不败,他便不必对‘必败’二字负责。”程昱淡淡道,“他用自己立了军令状,是真敢。他若失手,我们都得护。”

荀彧轻声:“要护的,不只是一人。”

二人对看一眼,不再言语。

殿后回廊,郭嘉独自缓行。风刮过廊柱,带着北方的干冷。他驻足片刻,抬头看天。云往东走了一寸半,如他所算。他低笑一声,对着风道:“诸位,今日只是‘言’。明日,才是‘证’。”

他转身,唤来亲信,压低声音,连下数令:“第一,立刻去濮阳,通知城中铺户,巳时开铺,午后关门,商贾由东门出,由西门入;第二,鲍家店盐仓,屋脊换新桁,夜间留巡火三处;第三,清水桥下小闸,今起只让南流,不许北回;第四,朱门空营,夜举火三盏,昼不生烟;第五,三城戍守,明撤暗伏,老弱先行,壮丁后移;第六,报知各里正,迁民之令只许‘劝’,不许‘驱’,谁敢越线,家法伺候。”

亲信领命而去。

他目送那人没入人流,才慢慢握紧了拳。他知道,这一拳不是握向敌人,是握向命。命在他体内倒数,他没听,他只听风,只听河,只听火。昨夜把印按住的一瞬,他把刀从镜上挪开了半寸。今日,他要让这半寸,变成一丈。

夕照微斜,廊影被切成一格一格。他的影子穿过一格又一格,像一枚在棋盘上缓慢移动的子。每挪一步,棋局都在轻轻变形。

走到回廊尽头,他忽而驻足,回望空空的殿门,轻声自语:“诸公,借我七日。七日之后,我以‘虎’为刀,以‘水’为绳,以‘火’为印,印在该印的地方。”

他转身下台阶,脚尖无意间踢起一粒灰。灰随风而起,落在他肩头。他伸手拍落,像拍开一缕阴影。

殿门缓缓合拢,厚重的门页在空气里留下一道悠长的回声。

回声里,有尚未散尽的悲与怒,也有即将升起的锋与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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