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栋楼塌下来的声音，像一头巨兽临死前的嚎叫，炸得人耳膜生疼。紧接着，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碎石窸窸窣窣往下掉，像沙子漏进耳朵眼里，磨得人心发慌。
洛川把洛汐死死按在购物车和承重墙夹角的那一小块地方，用自己的后背硬扛了砸下来的所有东西。灰劈头盖脸往下砸，他喉咙一腥，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土腥味和差点把人呛死的灰尘。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吓人的那阵动静总算停了。
“哥......哥哥......”购物车里传来洛汐带着剧烈咳嗽的呜咽声，小小的身体在灰尘中瑟瑟发抖。
“没事了......咳......咳......别怕，汐汐，没事了。”洛川甩了甩满头满脑的灰土，嗓音沙哑得厉害，每一次吸气都感觉肺叶被尘埃摩擦得生疼。
他迅速而仔细地检查妹妹，确认她除了惊吓和些许擦伤外并无大碍，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才稍稍落回原处。
他谨慎地探出头，望向原本应该是巷口的方向。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栋本就残破不堪的居民楼，小半部分彻底垮塌下来，如同一个被粗暴撕开的伤口，将他们前行的去路彻底堵死。堆积如山的钢筋混凝土碎块冒着淡淡的烟尘，狰狞地扭曲着，彻底改写了巷口的格局，形成一道绝望的壁垒。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早已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后背。
若不是这堵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异常坚固的承重墙，他和洛汐此刻恐怕已被活埋在这片废墟之下。
前路已断。
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另寻他途，在这片已然化为魔窟的城市废墟中绕行。更多的未知危险，急剧消耗的体力，以及......时间。疲惫如同深海的潮水，阵阵袭来，试图将他拖入无力的深渊。肋下的伤和全身透支后的酸痛也在疯狂叫嚣。
就在他强迫自己冷静，快速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时，他的目光猛地被废墟另一侧的景象吸引。
尘埃尚未完全落定，在一片模糊与朦胧之中，一道高挑、矫健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向着这片新鲜出炉的废墟走来。
那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清晰可见的、毛茸茸的赤褐色狐耳，以及身后那条悠然自得、带着韵律轻轻摆动的蓬松长尾，在血色天空的背景下，显得如此突兀而又危险。
兽人族？！
洛川的心脏骤然收紧。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兽人族？十大种族中，兽人族与人族关系紧张，常年对峙于边境。
她们是上位种族，体内拥有源核，能够驱使名为“源律”的强大力量，视无法感知源律的人族为蒙昧低等的蝼蚁。她们此刻出现在已然沦陷的江城，绝对绝非善意。
万幸，那狐女好像根本没在意自己随手造成的破坏，看都没看洛川他们藏身的地方。显然，没发现这墙后还有两只“小虫子”。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洛川先前惊鸿一瞥，疑似看见夜溪身影的方向。那种专注，带着猎手审视猎物藏身处的玩味与冰冷。
狐女轻盈地跃上一块扭曲断裂的巨大楼板，居高临下。熔金色的瞳孔缓缓扫视着下方弥漫的尘埃与废墟。
她精巧的鼻尖微微动了动，捕捉着风中飘来的复杂气味——浓重的铁锈味、甜腻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却让她敏锐嗅觉捕捉到并令她犬齿不自觉微微发痒的......独特的甜腥气，那不属于魔物，更像是......某种受伤受惊的人族？或者说，是更特别的“东西”？
“啧，塌得真够彻底的。”她红唇轻启，自语道，声线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琴弦颤动的磁性质感，语气里却裹着慵懒的嫌弃，“溜得倒快。不过......这味道......”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锁定目标的鹰隼，死死锁定在废墟侧面一处尚且保存着大体形制的断壁之后。
那里尘埃稍显稀薄，隐约可见其后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微微颤动——或许是呼吸急促导致的身体起伏，或许是恐惧无法抑制的颤抖。
“人族的味儿......没想到这片被粗略‘清扫’过的地方，还有漏网之鱼，甚至可能是......有点意思的小鱼。”她歪了歪头，赤褐色的狐耳随之轻轻一颤，脸上浮现出一种发现了新奇玩具般的兴致，“倒让我捡了个便宜。打发时间正好。”
她纵身一跃，动作轻灵得仿佛没有重量，落地时悄无声息，正好落在那段断壁之前，挡住了其后生物的所有去路。
断壁之后，夜溪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体，几乎蜷缩成了一团。她双手死死地捂着嘴，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会引来彻底的毁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苍白的颜色，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
先前与姜老师、还有零星几个同学在极度混乱中走散。
爆炸声、嘶吼声、人们的哭喊尖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单薄的意识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凭着脑海中一点模糊的方向感，只想尽快逃离最喧嚣、最危险的区域，下意识地朝着记忆中相对开阔、或许能躲藏的方向摸索——却浑然不知自己正误打误撞地靠近了这片死寂的江边区域。
直到远远望见江边那道独立的身影，以及江面上那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惨状时，她才骇然僵住。
最初一刹那，她甚至生出一点点想要上前求助的愚蠢念头——但在看清那非人的狐耳与悠然摆动的长尾，以及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与周围毁灭气息格格不入却又更加危险的冰冷气场时，所有的念头都被最原始的恐惧彻底攫住。
是没见过的......更可怕的魔物？还是......洛川口中的异族？
她本能地选择了躲藏，屏住呼吸，试图借助废墟的阴影悄悄绕开。然而，极度的惊慌让她脚下不慎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子。
“咔哒。”
细微的声响在这片死寂得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轰鸣的区域里，简直如同惊雷般炸响。
紧接着，她便对上了一双突然转来的、冰冷剔透得如同熔炼黄金的瞳孔。那目光穿透尘埃，精准地钉在了她藏身的方向。
极致的惊惶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残存的理智。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逃”这个本能。
她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这截相对完整的断墙之后，死死缩起身子，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心中疯狂祈祷着对方没有真正发现她，或者对她这只不起眼的“小虫子”失去兴趣。
然而，祈祷徒劳。
那恐怖的存在不仅发现了她，甚至只是随手一击，便轰塌了她先前藏身之处附近的大片废墟。
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剧烈的冲击波几乎震碎她的耳膜，让她头晕目眩，几近晕厥。
毁灭的力量距离她如此之近，死亡的气息冰冷地舔舐着她的皮肤。
而现在，那优雅而致命的脚步声，就在单薄的断墙之外停下。近在咫尺。
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那些残缺的、破碎的记忆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疯狂翻涌。
李院长晾在院子里的、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被江风吹得鼓起，像一片渴望远航的帆......
可此刻，那帆布在她脑中“刺啦”一声被无形的力量撕裂。
紧接着是某种深入骨髓的剧痛袭来，却什么具体的画面也抓不住，唯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恐惧与虚无。
没有家人，没有来历，没有归处。
连过去都是一片无法触摸的空白。江城这两年短暂的、略带温情的时光，李院长粗糙却温暖的手，教室里偶尔投来的好奇或善意的目光（尽管她总是避开），甚至那个曾经在危险时挡在前面的黑发少年......
所有这些微弱的光亮，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厚厚玻璃。
也许......就这样死了，也没关系吧？
反正......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人在乎她从哪里来，没有人在乎她是谁，没有人在乎她是否消失。
“哟，没想到还是个小鱼苗啊？”带着慵懒又戏谑的女声，突然从头顶上方落下。
夜溪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那张野性魅惑与冰冷精致并存的脸庞，正从断墙上方探出。
熔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里面漾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好奇，仔细打量着这只瑟瑟发抖的“猎物”。
下一秒，甚至没给夜溪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条毛茸茸的、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赤褐色狐尾，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活蟒般，倏地缠绕上她纤细的腰肢，猛地收紧。
“呜——！”夜溪发出一声被扼住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整个人被那长尾轻而易举地提离了地面，悬在半空之中。
双脚无助地在空中蹬踏，却找不到任何借力之处。窒息感与腰部传来的、几乎要将她勒断的束缚感，双重恐惧叠加，让她的脸颊先是因为充血而涨红，随即又迅速转为缺氧的惨白。
狐女饶有兴致地将提至眼前的“猎物”左右晃了晃，如同审视爪下无力反抗的老鼠。
她伸出戴着精致露指手套的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轻轻抚过夜溪沾满灰尘、泪痕和冷汗的脸颊。
“这就哭了？”狐女的嗓音里浸透着居高临下的玩味，“光是流泪却不哭喊、不挣扎的玩具......可没什么意思。你们人族濒死时的哀嚎，才是最美妙的乐章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那缠绕的狐尾猛地一顿，像是毒蛇在计算着猎物骨骼承受的极限间隙，然后才猛地继续收紧，施加更可怕的压力。
夜溪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要碎裂，内脏被挤压得扭曲变形，肺里最后一点空气被一丝丝残酷地挤出，视野开始昏黑，耳边嗡嗡作响。
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中尖啸、冲撞，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任何一点希望或力量。死亡的阴影彻底覆盖下来，冰冷而沉重。
就这样......结束吧。
她绝望地闭上双眼，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流失殆尽，连颤抖都停止了。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
“给我放开她——！！”
一声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猛地从侧前方炸响。
那声音劈了叉，嘶哑得像是生锈的钢板在被用力刮擦，带着豁出一切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决绝，硬生生撕裂了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区域。
几乎与这声咆哮同时，一道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破空而来，直逼狐女的面门！
那并非能量光束，也非冰锥火焰，而是一根锈迹斑斑、顶端扭曲狰狞的粗钢筋！
它裹挟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戾气，更诡异的是，在其表面，竟缠绕着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漆黑雾霭！
狐女熔金色的瞳孔微微一缩，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那缕黑雾掠过她熔金色的瞳孔，像一滴浓墨滴入熔融的黄金，竟让她眼底深处的光泽都似乎黯淡了一分。
这股力量并非她所熟知的人族异能，甚至让她体内的源核都产生微不可察的悸动。
这击来得又快又狠，完全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打法。她下意识地松开了缠绕夜溪的长尾，身体展现出惊人的柔韧性和速度，以一个近乎扭曲的姿态向后微仰。
“嗖——！”
那根锈蚀钢筋擦着她挺翘的鼻尖惊险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皮肤生疼。
钢筋最终带着巨大的动能，“锵”的一声巨响，死死钉入她身后不远处的坚硬地面，竟深入近半！
裸露在外的尾部仍在剧烈地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鸣响，周遭萦绕的那丝不祥黑雾缓缓飘散。
狐女迅速稳住身形，熔金色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循着来袭方向凌厉地望去。
弥漫的尘埃稍稍散开，一道少年的身影在尘埃中逐渐清晰。
他站在碎砖烂瓦之上，身形略显单薄，身上的衣衫早已褴褛不堪，浸满了暗红、黑褐以及各种难以分辨的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款式。
黑发被灰尘、汗水与干涸的血污黏在额角与脸颊，脸上同样布满污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怒火、玉石俱焚的决绝，以及一种不容任何人伤害其所要守护之物的坚定。
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显然刚才那倾尽全力的一掷消耗了他本就不多的气力，但他的身姿依旧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随时准备再次发射的劲弓，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戾。
他的左手，正紧握着另一根同样锈蚀不堪的钢筋，尖锐的断裂处直指狐女，姿态明确无疑。
“离她远点。”洛川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难听，却冷硬得如同淬火的钢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狠狠碾磨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狐女注视着他，最初的微怔过后，那张兼具野性与精致的脸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富兴味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惧意，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只有一种发现了更新奇、更活泼玩具的玩味与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猛虎看到了一只不仅不逃，反而敢对自己龇牙的幼兽。
“哦？”她轻吐一个音节，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调侃。身后那条蓬松的长尾尖端，那簇雪白的毛优雅地晃动了一下。
“又冒出来一个？今天的人族小虫子，倒是一个比一个活泼，一个比一个......不知死活。”
她的目光在洛川那狼狈不堪却杀气腾腾的身上扫过，如同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随即又瞥向跌落在不远处地上、正捂着自己脖颈剧烈咳嗽、小脸惨白如纸、几乎喘不过气的夜溪。
“看来，这个玩具......”狐女的声音带着一丝恍然和更浓的戏谑，熔金色的瞳孔重新聚焦在洛川身上，“是你的？”
洛川没有回答这个充满侮辱性的问题。他只是将手中那根冰冷的锈铁握得更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寸寸发白，几乎要嵌入锈蚀的金属之中。
他死死盯住狐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啸着危险，但他的脚步却未曾向后移动半分。身体微微侧倾，依然保持着将远处洛汐挡住的姿态。
尘埃缓缓飘落，血色天光如同舞台的追光灯，投在这片破碎的废墟之上。扭曲的钢筋、断裂的混凝土、弥漫的硝烟与尘土，共同构成了这残酷的布景。
少年紧握锈铁，与狐族少女对峙。跌落在地的白发少女蜷缩着剧烈咳嗽。
更远处，承重墙后，购物车里的妹妹惊恐地捂住了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担忧。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以及那狐女身上若有若无的奇异冷香，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一触即发的、极度危险的气息。
沧澜江水的咆哮与远处城市的哀嚎，仿佛都成了这致命舞台的配乐。
洛川额角滑下冷汗。他知道自己状态差到极点，身体被掏空，刚才强行催动那丝不受控制的黑暗力量裹钢筋扔出去，更是带来一阵阵反噬般的虚脱和头晕。
面对一个上位种族，他赢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但他不能退。
因为他曾经说过，自己不会丢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