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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1 小金佛和回扣

翌日早晨,王科长和夫人推开房间门时,仲昆正对着窗台上的兰草发愣。

“你难得来南京,今天让嫂子带你去夫子庙转转。”

走出旅社,王科长上班去了,王科长夫人带着仲昆穿过三条巷弄,秦淮河的水汽先漫了过来。仲昆跟着她踏上泮池码头的青石板,见沿岸的白墙黑瓦都浸在晨光里,廊下挂着的红灯笼还垂着昨夜的露水。

“这照壁可有讲究,”

王科长夫人停在双龙戏珠的砖雕前,手指轻点壁上的流云纹,

“民国时遭过战火,后来修了三次才复原成现在的模样。”

文德桥的石栏被游人摸得发亮。仲昆扶着栏杆看水里的画舫,船头的红灯笼映得河心一片暖红。

“小时候我爹带我来,总说‘桥影能分日月明’,”她望着桥洞下交错的光影,忽然笑了,“那时觉得是诗,现在看,可不就是半桥朝阳半桥阴嘛。”

巷口的蒋有记正飘着牛肉锅贴的香气。王科长夫人拉着仲昆找了个临窗的小桌,点了两盘锅贴、一碗赤豆元宵。

“你王科长最馋这个,每次路过都要打包。”

她用竹筷夹起一只锅贴,金黄的脆皮间渗着琥珀色的汤汁,

“小心烫,这汁水最是精华。”

仲昆咬开面皮时,见对面的玻璃窗映着贡院的飞檐。王科长夫人正用勺子搅着碗里的元宵,赤豆的甜香混着桂花的气息漫过来。

“往前数三百年,这里全是赶考的举子,”她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明远楼,“现在倒好,成了孩子们追着糖画跑的地方。”

转进花鸟市场时,仲昆被一串竹编的蝈蝈笼绊住了脚。王科长夫人站在卖雨花石的摊子前,正拿着块玛瑙红的石头对着光看。

“你看这纹路,像不像秦淮河的水波纹?”她把石头递过来,掌心还留着阳光的温度,“带块回去吧,比明信片实在。”

出夫子庙时已近正午,秦淮河上的画舫挂起了杏黄色的帘幔。王科长夫人解下丝巾扇着风,鬓角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其实啊,”她望着往来的人流轻声说,“这地方的好,不在那些老故事里,在锅贴的油香里,在孩子手里的糖画里,在咱们现在走的这一步步里。”

仲昆拎着装着雨花石的纸袋,跟着她踏上回家的路。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秦淮河的水汽,也带着方才没吃完的赤豆元宵的甜香。

近中午时,仲昆从夫子庙的人流中挤了出来。“嫂子,实在对不住,”仲昆侧身站定,脸上堆着歉意,“出来时忘了跟家里说准信,我得回旅社等着,万一老家来长途电话呢?您先逛着,改日有空再陪您细聊。”王科长夫人笑着应了,叮嘱他路上小心,两人便在路口分了手。

回到旅社房间,仲昆先倒了杯温水一饮而尽。旅途的奔波和这几日的周旋让他有些乏,他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片刻后,他直起身,到前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岳父办公室的号码。

“爸,是我,仲昆。”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的语气沉了沉,“我到南京这几天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毕庶模那边,病休手续已经妥当了,没出岔子。还有2095齿轮的图纸,也拿到手了,他顺手影印了几份,回去能用上。估计这一两天就能启程回厂里。”

他顿了顿,手指在电话听筒上轻轻摸着,继续说道:“今晚我得去趟王科长家,他说把回扣给我。今年材料价格涨得厉害,回扣只给了六千。咱厂机床那笔回扣,我回去就交给宋会计,账目上不会出问题。明天机床厂一发货,我就动身回,不耽搁。”

说到这儿,他想起件事,补充道:“上次听夏师傅提过一嘴,他村里有个搬运队,说是干活利索。等机床到了,让他们来搬运,应该能省心不少。这几天您让马骏多盯着点发货的事,我回去就不用他跟着忙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岳父沉稳的声音:“办完事就抓紧回来,路上注意安全。还有,回扣的事,对谁都不能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跑这一趟不容易,你前前后后送了那么重的礼,该得的。”

仲昆“嗯”了一声,又应了几句嘱咐,才挂了电话。

给岳父挂完电话,他又给王科长去了电话,没等仲昆说话,王科长的声音隔着听筒都透着热乎,“你们家那两笔款,刚查了,都到账了!下午储运科那边已经安排装车,明天一早就出发,错不了。对了,我给你买了张明天早上七点的火车票,算着时间,下午五点准能到家,正好赶上晚饭。”

仲昆“哎哎”应着。王科长顿了顿,语气更显亲热:“今晚别自己凑和了,到家里来吃。你嫂子这两天还念叨你,说好久没见,正好聚聚。对了,顺便把之前那点账结了,省得你总惦记。”

仲昆知道这是暗语。下午四点,日头往西斜了斜。仲昆绕到街角那家新开的水果店。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他没犹豫,直接让店员装了个最大的果篮。香蕉选了最饱满的一串,柑橘得是带叶的,荔枝要剥着壳水灵的,又指着最上层的进口果:“美国蛇果来两个,还有那个台湾释迦,要熟得刚好的,再搭个泰国芒果。”店员手脚麻利地码好,用透明胶带把篮子缠得结实,拎起来沉甸甸的,足有十多斤,结账时正好一百块。

提着果篮站在路边,仲昆拦了辆出租车。车窗开着,风卷着街边的玉兰花香灌进来,果篮里的甜气混着风,倒有了些热闹的意思。司机问清地址,方向盘一打,车子稳稳地往王科长家的方向去。

仲昆站在王科长家门前,手指轻叩防盗门,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门开后,他立刻露出客气的笑容,朝着开门的夫人道:“嫂子你好。”说话间,他将手里提着的果篮递了过去。

“好,好,”夫人连忙接过果篮,侧身让仲昆进屋,“科长到现在还没回来,你先到客厅坐,我给你冲水。”

夫人转身要往厨房走,却被仲昆伸手拦住:

“嫂子别麻烦,我自己来就行。”他说着,径直走到茶几旁,拿起桌上的茶具,熟练地沏了一杯茶。夫人见状,也不再客气,转身进了厨房忙活。

没等多久,门外就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王科长推门进来,看见坐在客厅的仲昆,笑着问道:“夫子庙逛得开心吗?”

“开心,”仲昆连忙起身,语气里满是感激,“夫人讲解得非常到位,我这一趟增长了不少知识。原先还以为夫子庙是座庙,现在才知道是个文化景点。”

王科长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把公文包放在客厅桌子上,顺势坐下。他端起仲昆刚沏好的茶,喝了一口,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存单和一沓现金,推到仲昆面前:“你们家昨天上午就把两笔款都汇过来了,我给你把回扣办了个四万五的存单,另外提了五千现金——现金太多,怕你路上不方便,这是火车票。”

仲昆伸手接过存单和火车票,目光扫过那沓现金时,却又把钱推了回去,笑着说:“这几个钱您拿着,给嫂子买件衣服。”

王科长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些,带着几分恼意道:“我已经收了你的厚礼,哪能再收你的钱?你马上收回去。”

仲昆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推辞,顺势把现金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你说自己也开了个厂子,不在你父亲那里干了?”王科长端着茶杯,状似随意地问道。

“暂时还没有,”仲昆坐直身子,声音压得稍低了些,“我父亲原先搞过齿轮钢研制,他的配方还得过二等奖。用这个配方做的齿轮,比国内其他厂家的质量好,价格也高,利润能有一半。投产才半年,不仅还清了贷款,还剩五十多万,这不又上了第二条生产线。”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现在和岳父在别的地方另外办了个厂子,就用我父亲的配方生产齿轮。暂时这事我父亲还不知道,等将来他知道了,我就分出来自己干。”

“我说呢,”王科长恍然大悟,“你父亲半年前贷款进了两台机床,这才刚过半年,不仅还了贷款,还能用现款买三台机床——这利润是真够高的。别说你了,我听着都动心。”

暮色漫过南京的老街区时,王科长家的厨房已飘起了暖香。下午接到仲昆要来做客的电话,王科长夫人便揣着菜篮往菜场去——她心里早有了谱,要让许久未见的仲昆,尝尝地道的金陵家常味。

菜场里的水产摊前,她精挑细选了条鲜活的甲鱼,甲鱼爪子在网兜里轻轻划动,透着新鲜劲儿;转去熟菜区,老字号的盐水鸭刚出锅,鸭皮白净油亮,斩块时还能闻到淡淡的卤香,她特意让师傅多淋了勺卤汁,说仲昆从前就爱这口;最后在蔬菜摊前驻足,掐了把嫩得能掐出水的菊花脑,又选了几棵青脆的芦蒿、一把水灵的豌豆苗,都是南京此时最当季的鲜物。

回到家,厨房的灯便亮了许久。甲鱼焯水去浮沫,加姜片、料酒慢炖,汤渐渐熬成奶白色,鲜气顺着锅盖缝往外钻;盐水鸭切盘时不用额外调味,自带的咸鲜最是本味,码在青花盘里,看着就开胃;菊花脑清炒,芦蒿炒香干,豌豆苗滚汤,简单的烹饪却最能锁住时蔬的清甜。等把菜一道道端上桌,餐厅的圆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奶白的甲鱼汤居中,盐水鸭、清炒时蔬环绕四周,热气氤氲里,连灯光都显得格外暖。

王科长早把酒杯摆好,把仲昆让到上座,笑着拍他的肩。不多时,三人围坐在餐桌旁,王科长夫人先给仲昆盛了碗甲鱼汤:

“快尝尝,这汤炖了一个多钟头,补得很。”仲昆喝了一口,鲜得眯起眼,连说和从前在南京喝的味道不一样;王科长夹起一块盐水鸭,递到仲昆碗里:

“你上次总说,南京的盐水鸭比别处的鲜,今天可得多吃点。”

席间话不多,却满是自在。甲鱼裙边软糯黏唇,鸭肉鲜嫩不柴,时蔬清爽解腻,三人偶尔聊起从前的趣事,偶尔赞一句菜味地道,汤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的夜色,却让这桌家常宴,成了最熨帖人心的相聚。

夜色如墨,已过晚上十点,仲昆从王科长家出来时,晚风带着几分凉意,却吹不散他身上的酒气。他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旅馆名字后,便靠着车窗闭目养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尽是酒桌上的推杯换盏和王科长意味深长的笑。

出租车在旅馆门口停下,仲昆付了钱,脚步虚浮地往里走。楼道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他扶着墙,一步一晃地挪到自己房间门口,掏钥匙时手指都在打颤。门开后,他连灯都没顾上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一把扯掉外套扔在椅子上,怀里的公文包却抱得更紧了。就像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带着满身酒气和沉甸甸的心事,搂着公文包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仲昆在一阵混沌中慢慢睁开眼。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动了动,才发现两只手还死死攥着公文包的提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这辈子爱财如命的性子,真是刻在骨头里,连睡熟了都改不了。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出房间。卫生间的冷水扑在脸上时,他打了个激灵,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镜子里的人脸色泛红,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回到房间,他把公文包小心翼翼地塞进枕头底下,又脱掉外衣,重新躺回床上。

可这一次,睡意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抓不住。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黑暗中,那张存款单的数字和那个沉甸甸的小金佛却愈发清晰地在眼前晃。岳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小昆,这叫吃小亏占大便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话是这么说,可那5万元回扣像块石头压在心上,让他翻来覆去,怎么都不安稳。

这种忐忑像藤蔓一样缠了他一整夜,直到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天快亮了,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声音带着几分自我安慰的沙哑:“反正是机床厂的钱,又不是掏谁的腰包,不拿……白不拿。”

说完,他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睛,可心里那点不安,却没随着这句话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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