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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疾驰而去的骑兵,蒲寿庚侧耳听着城中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甚至隐隐传来“王师进城”欢呼的喧嚣。

必须立刻稳住城内局面,否则万事皆休。

那股不祥的预感,像一道冰冷的绞索,缓缓勒紧了他的心脏。

蒲寿庚眼神复杂地望了一眼杀声震天的海晏楼,那里面有他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长子。

一丝为人父的痛楚刚撕裂他的心扉,却只在刹那间,就被枭雄的铁石心肠碾得粉碎。

“传令!”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身旁一名亲信喝道:“你留下!予你二百人,给老夫困死此地!若一炷香内仍攻不上去……便纵火!将这海晏楼,连同里面的逆贼,给老夫烧成白地,片瓦不留!”

这道命令,等同于亲手断绝了蒲师文最后的生路。

那百夫长心头一凛,但不敢有丝毫违逆,立刻抱拳:“遵命!”

蒲寿庚不再回头,把那点脆弱的情感彻底甩在身后。

他猛地招手唤过管家,将一枚令牌掷入其怀中,语速极快吩咐道:“立刻持我手令,快马赶赴市舶司!命所有当值快舟尽数出海,找到亦思巴奚军的战船,传我军令:所有战舰即刻返航!驰援刺桐!快!”

紧接着,他指向另一名亲兵:“你!速回府中,告诉二公子,令他即刻点齐所有家兵、护卫,给老子镇压城内的骚乱!凡有持械聚集者,格杀勿论!”

安排完这一切,蒲寿庚一扯缰绳,战马嘶鸣。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荡然无存,只剩下枭雄的狠厉与果决。

“其余人,跟老夫走!去城防营!”

此刻,唯有驻守在那里的左右翼黑甲军,才能给他真正的安全感,才能让他有底气去应对城外那不知虚实的“王师”和城内这该死的混乱!

马蹄如雷,蒲寿庚在一众亲卫骑兵的簇拥下,决绝地冲离了海晏楼,将身后的火焰、厮杀与骨肉亲情,尽数抛下。

大队骑兵离去的蹄鸣声,自然传到了楼上苦苦支撑的赵昺等人耳中。

赵昺背靠着廊柱,剧烈地喘息着,左臂的伤口因不断用力而鲜血淋漓,将袖子浸透。

他年幼的身体已然透支,脚步都有些虚浮。

环顾四周,除了浑身浴血护在他身边的也儿吉尼,原本十余名骁勇的党项勇士,此刻仅剩不足六人,人人带伤,兀自死战。

楼下,元军架起的云梯越来越多,虽然每一次冒头的敌军都被他们拼死推落或砍杀,但对方箭矢仍不时从下方刁钻地射上来,威胁着他们的生命。

也儿吉尼一刀劈翻一个刚从梯顶冒头的元兵,趁机闪到赵昺身边,声音焦急无比:“官家!这样下去不行!您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我们全部战死,也能为您多拖延一刻!只要等到……”

等到什么?援军吗?谁也不知道援军何时会来?

赵昺沾满血污的稚嫩脸庞上,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没有丝毫怯懦。

他看了一眼走廊堆积的引火之物,又看了一眼那些不断架起的云梯,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出现。

“不等了。” 赵昺语气干脆,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平静,打断了也儿吉尼的话。

“把剩下的火油和酒坛,全都砸下去!烧了这楼!”

“官家!” 也儿吉尼一听这话,立马骇然失色,放火焚楼,这简直是自断生路!

“快点!” 赵昺的决定孤注一掷,不容反驳,“与其力竭被俘受辱,不如玉石俱焚!”

也儿吉尼看到少年天子眼中的决绝,知道再无转圜余地。

他胸中一股悲壮之气涌起,不再犹豫,扭头对残存的勇士们嘶声大吼:“遵官家令!把所有火油都砸下去!焚楼!”

幸存的那六名党项勇士闻言,没有丝毫迟疑,立刻用残存的气力,将廊下堆积的、原本用于防御的火油罐、酒坛,疯狂地朝着楼下大堂、朝着那些架设的云梯抛砸下去。

陶罐碎裂声噼啪作响,浓烈的火油与酒液在一楼大堂内四处流淌漫延。

赵昺亲手夺过党项勇士手中火把,用力一抛,扔了下去。

烈焰遇油,一下爆燃,火舌疯狂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廊柱、桌椅,以及那些来不及逃开的元兵。

那名奉命留下的蒲家亲兵正指挥士兵加快云梯的搬运,猛地见到楼内涌出狼狈的元兵,且里面竟爆起冲天火光。

他顿时魂飞魄散,接到的命令是“久攻不下”再纵火,却没料到楼内的人竟然自己放火了!

这火势一起,莫说是长公子,就是一只老鼠也休想逃出来!

望着迅速被烈火吞噬的海晏楼,他心中寒意彻骨,想不到蒲大人的命令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达成。

他不敢再停留,立刻翻身上马,带着麾下骑兵,连忙赶往城防营,禀报这惊人的变故。

冲天的火光映照着海晏楼,将它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炬,也在赵昺、也儿吉尼和最后几位勇士的脸上跳跃。

他们退守到三楼最后的角落, 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开始弥漫,生路已绝。

赵昺看着蔓延的火势,又看了看身边瘫坐在地、伤痕累累的党项勇士们,竟猛地站起身,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诸位壮士!昔日崖山海战,朕侥幸得存,苟活至今。”

“今日在这刺桐海晏楼,能与诸位豪杰并肩死战,最后再以此烈火为葬,也不枉此生!痛快!真是痛快!”

他稚嫩的脸上血迹斑斑,却被火光映照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豪迈与洒脱。

这番话,让残存的党项勇士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也纷纷露出惨烈却畅快的笑容——能与天子共赴生死,壮哉!

“愿随官家!”几人嘶声应和,挣扎着起身,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将战死同伴的遗体收拢到一处,准备共赴这场最后的烈火盛宴。

就在此时!

楼下骤然传来一阵急促如雨点般的马蹄声,紧接着,一声带着哭腔、尖锐却无比熟悉的女子呼喊撕裂了火焰的噼啪声,直冲楼上:

“官家……!吊花来迟了!官家……!”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恐慌、自责和绝望,正是匆匆赶来的陈吊花。

她眼见海晏楼已成一片火海,以为赵昺已然罹难,顿时心如刀绞,痛哭失声。

楼上的赵昺与也儿吉尼听到这声音,先是不敢置信地一愣。

二人随即对视一眼,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巨大惊喜,同时放声大笑。

“是吊花!是陈将军!”也儿吉尼狂喜地大喊一声,一个箭步冲到屋内的窗边。

他不顾灼人的热浪,朝着下方嘶嘶力竭地喊道:“陈将军!官家无恙!官家还活着!快!快找梯子来!快啊!”

楼下正自绝望痛哭的陈吊花,猛地听到呼喊,她立马抬头,透过浓烟和火光,依稀看到了也儿吉尼的身影。

巨大的悲痛瞬间化为狂喜和焦急,她几乎是跳着转身,对着身后同样惊慌的女兵们嘶吼:“梯子!快去找梯子!官家还活着!快!”

她这带着哭腔却响亮无比的“官家”二字,不仅是对女兵下令,更是传遍了周遭死寂的街巷。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因为元军铁骑和血腥厮杀而紧闭门窗的临街商铺民宅,此刻竟纷纷打开了数十道门缝。

一张张惊疑、恐惧却又按捺不住关切的脸庞探了出来。

陈吊花那一声“官家”,宛若一道惊雷,径直劈入正从门缝窗隙间紧张观望的百姓们心坎上。

他们此刻才真正明白,在那海晏楼上与元兵血战、乃至纵火自焚的,竟然是赵宋的天子!

短暂的沉寂后,是如同火山般的爆发!

“是官家!是赵官家!”

“快!救驾!救驾啊!”

“梯子!我家有梯子!”

无数百姓……汉子、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从屋内蜂拥而出。

长梯、竹梯迅速从各家各户搬出,人们拥挤着,却又有序地将梯子架向海晏楼尚未完全被火焰吞噬的外墙。

更有许多人反应过来,疯狂地跑回家中,拿出水桶、木盆、甚至锅碗瓢盆,从附近的水井、沟渠打水,拼命地泼向着火的海晏楼。

楼内,站在窗边的赵昺看着楼下这突如其来、如火如荼的救援场面,心中不自觉涌起一股热流。

民心如此,何愁山河不复 。

他按捺情绪,冷静对着身旁也儿吉尼吩咐道:“先将弟兄们的遗体送下去!”

也儿吉尼毫不迟疑,立刻转向楼下大喊:“陈将军!在下扔兄弟们下来了,快在楼下铺上厚被褥!要厚!”

陈吊花早就紧盯着三楼窗边的动静,立刻明白了用意,对着周围百姓高喊:“快!被褥!乡亲们,拿被褥来!”

百姓们此刻无比齐心,很快,十几床厚厚的棉被被迅速抱来,层层叠叠地铺在陈吊花指定的楼下空地上。

准备就绪,也儿吉尼和残存的勇士们忍着悲痛,将一具具同伴的遗体小心地从窗口掷下。

楼下的女兵和青壮百姓们则小心地接住,将他们安放到一旁。

十具遗体逐一送下。

最后,赵昺、也儿吉尼以及那六名仅存的党项勇士,才依次抓住百姓们架起的梯子,敏捷而迅速地从烟火缭绕的三楼爬了下来。

当赵昺的双脚终于踏上地面,他踉跄一步,随即被也儿吉尼扶稳。

当他抬起那张虽满是血污烟灰、却依旧能看出稚嫩轮廓的脸庞。

周遭原本喧闹救驾的百姓,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火光跳跃,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少年左臂的伤口狰狞,鲜血浸透了破损的衣袖,身形因脱力而微颤,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一种远超年龄的沉毅。

“真是……官家……” 人群中,一个老者颤巍巍地低语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崖山海战的惨烈和陆秀夫负帝蹈海的悲壮,早已通过各种途径传遍天下,成为所有遗民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疤。

在周遭百姓的想象中,那位与国同殉的少帝,早已化为海底的忠魂。

此刻,他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是天佑啊!!” 另一个妇人突然带着哭腔喊了出来,“苍天有眼!陛下没死!陛下从海里回来了!回来救我们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点燃了引线。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更加汹涌澎湃的情绪爆发。

那不是简单的看到天子的兴奋,而是一种目睹奇迹的震撼,一种近乎于宗教性的狂热与希望!

他们救下的,不仅仅是一位天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抗元廷最有力的旗帜,是“宋祚未绝”最直观的证明!

无数道目光变得无比灼热,充满了敬畏、激动、狂喜和无法言说的悲痛。

许多人都想要跪拜,也正在这时,赵昺挣脱了也儿吉尼的搀扶,向前一步。

这个动作让他身形晃了晃,却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不管左臂仍在淌血,高高举起右手,掌心向外,做出了一个极其强硬且清晰的止步与后退的手势。

“止步!”他率先喝止了欲上前跪拜的百姓,声音虽哑却自带威仪。

“恩情后谢!现在所有人,即刻返家,闭门不出!元军将至,此地顷刻即为战场!走!”

说完,他转向花容失色的陈吊花,语气急促地问道:“三郎呢?”

陈吊花从官家手臂那醒目的伤口中收回关切的目光,想起那个让她又气又急的家伙。

她一抹脸上未干的泪痕,又是恼怒又是后怕地跺脚道:“官家!那个杀千刀的憨货!他……他持着您的龙纛,自己骑着那匹神驹,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赵昺闻言,眉头骤然锁紧,目光猛地转向东南方向。

他如何不知尉三郎正孤身一人,扛着显眼的龙纛冲往东南城门……其险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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