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坊的日子，是浸泡在血腥、脓液与绝望气息中的。每一天，林薇踏入那破败的院落，迎接她的都是此起彼伏的呻吟、痛苦的咳嗽，以及伤口腐烂那甜腻而令人作呕的味道。光线透过屋顶的破洞，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照在尘土和污秽的地面上，也照在那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或因麻木而失去生气的脸上。
赵大哥，那个刀疤脸的汉子，是这里的实际管理者。他话不多，眼神总是带着警惕，调度着有限的物资和人力。除了林薇，这里还有几个原本是镇上郎中学徒的年轻人，以及几个心善却缺乏经验的妇人。人手永远不够，药品更是稀缺得可怜。
林薇很快成了这里的核心。她带来的那套强调清洁、消毒的护理理念，起初让那些学徒和妇人们将信将疑，甚至暗中嘲笑她“穷讲究”。但当他们亲眼看到，经过林薇仔细清创、用盐水或白酒处理过的伤口，化脓感染的几率确实大大降低后，质疑声渐渐变成了信服，进而开始模仿她的做法。
“林姑娘，这个伤兵的绷带又渗脓了，您看看……”
“林姐姐，盐快用完了，怎么办？”
“小林，那边新送来一个，胸口被弹片划开了，气息弱得很……”
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多，依赖也越来越重。林薇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穿梭在伤员之间，清洗、上药、包扎、喂水喂饭，甚至还要帮忙处理大小便。她那双原本修复文物、抚弄琴弦的手，如今布满细小的伤口和洗不掉的药渍，指节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刺激性液体中而变得红肿粗糙。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精神上的冲击却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她的承受极限。她亲眼目睹一个年轻的士兵，因为破伤风，在剧烈的抽搐和角弓反张中痛苦死去；她为一个腹部中弹、肠子都流出来的伤员包扎，明知他生存希望渺茫，却还要强作镇定地安慰；她还要面对偶尔送来的、伤势过重，在简单处理中就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死者，帮着将他们抬到院子角落，等待集中掩埋。
死亡，在这里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每当感到快要撑不下去时，她就会走到角落里，看看那个被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孩子狗子。狗子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眼睛里已经有了神采。他母亲，那个叫桂嫂的妇人，也留在了蚕坊帮忙，成了林薇得力的助手。看到生命被挽救，成了她在这绝望深渊中，汲取力量的唯一源泉。
这天下午，林薇正在给一个高烧不退的伤员用冷毛巾擦拭额头降温，赵大哥阴沉着脸走了过来。
“林姑娘，你来一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林薇心中一凛，跟着他走到院子最里面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用破席子隔出了一个小空间，里面躺着三个伤势尤其沉重的伤员，由赵大哥亲自看顾。
“怎么了，赵大哥？”
赵大哥用下巴指了指其中一个昏迷不醒的伤员。那人约莫三十多岁，脸色蜡黄，左肩缠着的绷带渗出暗红色的血渍，呼吸微弱。“他叫老徐，”赵大哥的声音几乎贴着林薇的耳朵，“昨晚偷偷送来的，身份……有点特殊。”
林薇立刻明白了。所谓“特殊”，很可能意味着他不是普通的士兵，或许是地下工作者，或者别的什么不容于当前局势的身份。蚕坊收容这样的人，风险系数陡增。
“他的伤……”林薇仔细观察着。
“子弹还在里面，靠近骨头。我们没敢乱取，只简单止了血。”赵大哥眉头拧成了疙瘩，“但一直发烧，伤口颜色也不对，我担心……化了脓，子弹不取出来，恐怕撑不了几天。”
取子弹？在没有麻药、没有手术器械、卫生条件极差的情况下，这无异于一场生死赌博。
“需要手术。”林薇冷静地判断，“但我们没有条件。”
“我知道。”赵大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是不能看着他死！他是……”他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眼神里的焦灼说明了一切。
林薇沉默了片刻。她想起自己修复文物时，那些精细到毫厘的操作，需要极度的耐心、稳定和精准。或许……她可以试试？
“我需要最锋利的小刀，匕首也行，必须在火上反复烧红消毒。需要大量的热水、盐和酒。还需要几个有力气、胆大心细的人按住他，手术过程中他可能会因为剧痛而挣扎。”林薇快速地说道，语气不容置疑，“还有，找根干净的木棍或者布卷，让他咬住，防止他咬断舌头。”
赵大哥震惊地看着她：“林姑娘，你……你会取子弹？”
“我没有十足把握。”林薇坦诚地看着他，“但如果不试，他必死无疑。试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决定。”
赵大哥盯着地上昏迷的老徐，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一咬牙：“妈的，干了！我去准备东西！人我来找！”
手术是在傍晚进行的。破席子围起了一个临时的“手术室”，一盏昏暗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赵大哥和另外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死死按住了老徐的四肢，尽管他处于昏迷中，但肌肉依旧因为潜在的恐惧而紧绷。
林薇用热水和肥皂反复清洗了自己的手，直到皮肤发红。她把赵大哥找来的一把剔骨尖刀在油灯火焰上反复灼烧，直到刀尖通红，然后冷却。她用蘸满了高度白酒的布，再次仔细擦拭老徐肩胛处的伤口周围。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血腥和焦糊的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桂嫂和其他几个妇人在外面紧张地等待着，连院子里其他伤员的呻吟声都似乎小了许多。
林薇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把她从未碰过、本应用于分解牲畜的尖刀。她的手很稳，稳得不像是在进行一场简陋至极的外科手术，而像是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
刀尖划开发炎肿胀的皮肉，暗红色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林薇用干净的布迅速擦拭，目光紧紧锁定在伤口深处。她没有专业的探针，只能凭借手指极轻微的触感和视觉，在模糊的血肉中寻找那枚该死的异物。
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眨了眨眼，不敢分神。
按住老徐的汉子们手臂上青筋暴起，连赵大哥的呼吸都屏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与周围组织格格不入的东西。
“找到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分离包裹着弹头的粘连组织，动作轻柔到了极致，生怕损伤到重要的血管和神经。每一下操作，都伴随着更多的鲜血涌出。
老徐的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的声响。
“按住他！”林薇低喝，手下动作更快。
终于，那枚带着血槽、已经有些变形的步枪弹头，被她用刀尖配合着自制的简易镊子（两根打磨光滑的细木棍），生生从血肉中夹了出来！
“当啷”一声，弹头落在旁边的破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薇立刻用大量盐水冲洗创腔，然后撒上陈先生提供的、所剩无几的珍贵消炎药粉，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整个手术过程，不过一刻钟，却仿佛耗尽了林薇所有的力气。当她把最后一根布条打好结时，她的手才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老徐的呼吸依旧微弱，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赵大哥和其他两个汉子松开手，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像是刚打完一场恶仗。
“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林薇的声音带着疲惫，“必须想办法给他弄到真正的消炎药，比如磺胺，否则感染关还是很难过。”
赵大哥看着林薇，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感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药……我来想办法！”
夜色深沉，林薇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祠堂。今天的“工钱”是两块杂面饼子和一小撮咸菜，比平时的糙米更顶饿。
顾言笙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满身的疲惫，心疼不已，连忙给她倒了碗热水。“今天……很辛苦？”他小心翼翼地问。
林薇接过水，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她没有提手术的事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小石头乖巧地靠过来，把一块杂面饼子掰开，将大的一半递给她：“姐姐，吃。”
林薇看着孩子纯真的眼睛，心头一暖，接过饼子，慢慢吃了起来。食物的味道粗糙难以下咽，但此刻却显得无比珍贵。
“蚕坊那边……情况怎么样？”顾言笙低声问，他敏锐地感觉到林薇今天的状态格外不同。
林薇沉默了一下，说道：“很糟，缺药，缺人。今天……差点没救回来一个。”她没有说细节，但语气里的沉重让顾言笙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被劣质皂角和水渍侵蚀得不再光滑的手，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无力感交织在心头。他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担，恨这个世道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林薇，”他忍不住伸手，轻轻覆在她放在膝盖的手上，触手一片冰凉，“如果……如果太危险，太辛苦，我们就离开这里。总会有别的办法……”
他的手心很暖，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干燥。林薇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抽回手。这短暂的温暖，在这冰冷的乱世中，显得如此诱人。
但她很快还是轻轻抽回了手，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那里需要我。而且，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稳定获得食物的途径。”
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她感觉自己不是在被动地逃亡、等待，而是在主动地做些什么，在与死亡争夺生命。这种价值感，抵消了一部分的疲惫和恐惧。
顾言笙看着她眼中的坚定，知道再劝无用，心中五味杂陈。
夜里，林薇躺在冰冷的草铺上，久久无法入睡。白天手术时那血肉模糊的景象，老徐蜡黄的脸，弹头落入碗中的脆响，以及顾言笙掌心那短暂的温暖……各种画面和感觉在她脑海中交织盘旋。
她想起了沈惊鸿。如果他在这里，会支持她的选择吗？还是会像顾言笙一样，担心她的安危，劝她离开？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她所掌握的那点超越时代的知识和技能，或许救不了国，救不了这千千万万受苦的人，但至少，可以试着救下眼前能救的每一个。
这或许就是她穿越时空，来到这个年代的意义之一？
窗外，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显夜的寂静和漫长。
林薇翻了个身，将身边熟睡的小石头往怀里拢了拢，闭上了眼睛。
明天，蚕坊里还有更多的伤员在等待着。而那个刚刚取出子弹的老徐，能否熬过今晚，还是个未知数。
前路依旧黑暗，但她手中的那点微光，不能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