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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是泼翻的陈年松烟墨,稠得能挂在窗棂上,顺着玻璃往下淌,把雷朵集团主楼的灰色墙体浸成了近乎发黑的深褐。墙皮上斑驳的石灰顺着夜色晕开,连窗沿锈蚀的铁栏杆都融成了暗色块,只有墙根处偶尔闪过的巡逻手电光,能短暂照出墙缝里嵌着的细沙。

走廊里的声息被夜色滤得发淡,却像带了钩子似的往耳朵里钻。最清晰的是雇佣兵换岗的脚步声——战术靴的厚重鞋底碾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咯吱、咯吱”的声响里裹着鞋底纹路嵌着的细沙摩擦地面的“沙沙”尾音,每一步都踩得扎实。偶尔有m4A1的枪托撞在金属护栏上,闷响像被浸了水的棉花裹着,却依旧穿透夜色,混着远处湄公河涨潮的浪声飘过来:浪涛拍击渡口石墩的“轰隆”声被夜风扯成细缕,带着咸湿的水汽钻进门缝,在房间里绕了个圈,又从窗缝溜出去,留下淡淡的潮味。

我推开木门时,门轴缺油的“吱呀”声打破了短暂的静谧。床头那盏老式台灯的光先漏出一道细缝,再随着门的推开铺展开来——灯口蒙着层泛黄的玻璃,暖光透过玻璃滤成蜜色,顺着肖雅的发梢往下淌,在她肩头积成一小片柔光,连她发间沾着的半片椰叶碎屑都染得发亮。

肖雅坐在床沿,后背靠着墙皮剥落的墙面,墙缝里嵌着的细沙偶尔往下掉,落在她的发顶,她却浑然不觉。手里捏着根从医疗室找来的缝合针,针尖磨得发亮,尾部缠着圈浸过蜡的白棉线,线轴就放在膝头的竹篮里,缠着线的木轴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她正低头缝补我的作战服,磨破的袖口处,帆布的深绿色被暖光染成了偏棕的茶绿,针脚细得像秋蚕吐的丝,每一针都精准卡在帆布的经纬纹里,连间距都差不离半毫米。

针尖挑开起毛的帆布边缘时,发出极轻的“嗤”声,白棉线在灯光下绷成细弦,挑动时闪着碎银似的光。她的指尖沾着三四根白棉线的毛絮,是刚才打结时蹭上的,连指腹那圈浅褐色的薄茧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常年握针线补衣服、拆弹夹磨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点不规则的毛糙,却丝毫不影响她捏针的稳当。缝到袖口拐角处,她拇指轻轻按住布料,针尖灵巧地一转,棉线在布后打了个紧实的结,扯动时布料微微发颤,针脚却依旧齐整得像机器绣的。

“回来了?”肖雅头也没抬,右手食指第二节关节轻轻按在作战服磨破的袖口边缘,力道压得刚好,既固定住容易滑动的帆布,又没把布料按出死褶。指腹蹭过布料表面起的细毛,连帆布经纬纹里嵌着的细沙都能摸到。左手捏着的钢针在她指间灵活穿梭,针尖挑动浸过蜡的白棉线时,带着极轻的“嗤嗤”声,线迹像蛛丝般缠在布纹里,每一针都走得齐整。她捏针的指尖微微泛白,显然还带着几分没散的火气,“那几个日本女人真多事!”

我反手带上门,厚重的实木门板带着经年的潮味,“咔嗒”一声扣上黄铜锁芯——那锁芯还是上个月花粥帮忙换的,旧锁锈得卡不住舌簧,新锁扣合时的脆响格外清晰。后背往门板上一靠,冰凉的触感顺着作战服的布料往皮肉里钻,才觉出浑身的疲惫像涨潮的湄公河水,顺着骨头缝往外出涌。白天绷得发紧的神经终于松垮,肩颈处的肌肉酸得发僵,抬手按上去,能摸到两块硬邦邦的结块,转动脖子时还带着“咯吱”的轻响。

手背缠着的纱布下,伤口隐隐作痛,是那种钝钝的酸胀,连带着指节都有些发麻。纱布边缘的医用胶布卷了点边,蹭过手腕内侧的皮肤时,痒意像小虫子似的爬,让人忍不住想挠,可一抬手动弹,伤口的痛感又会加重。连呼吸都带着点滞涩,像是吸进的空气里混着仓库的霉味,胸口闷闷的,得深吸一口气才能缓过来。

“怎么了?”我往前挪了两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作战服上——左胸处补着块深绿色的帆布,料子是斜纹的,厚实得能抵住轻微的刮蹭,颜色和原布料几乎没差,只有在台灯暖光的侧照下,才能隐约看出一点色差。补丁的边缘熨得平平整整,针脚藏在布料的纹路里,细得像用机器绣的,比我自己缝的歪歪扭扭的“蜈蚣脚”强了十倍不止。

这料子我认得,是她上周托花粥从后勤处找来的。花粥后来跟我说,后勤仓库里的旧布料堆得像山,肖雅跟着翻了一下午,手指都被帆布的毛边磨红了,才找到这块女子敢死队淘汰的备用布料——据说这批次的帆布是进口的,耐磨还不容易褪色,当年配给青姑会核心成员,剩下的边角料早被当成宝贝存着。肖雅拿到后,连夜用烙铁把边缘熨得服帖,生怕补上去会硌得慌。

肖雅终于放下针线,捏着针尾往作战服的边角一插——钢针精准穿过帆布的经纬纹,针尖没入布料半寸,露出一小截银亮的针尾,布料被针身坠得微微发颤。她抬起头时,眉头还拧着个小疙瘩,像被指尖狠狠捏出的褶皱,没舒展开。眼底藏着的火气比刚才更明了些,像灶膛里没灭透的火星,被夜风撩得颤巍巍的,在暖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她突然伸手拽过我的手腕,指尖带着刚握过钢针的微凉,还有棉线蹭过的细滑,力道不算重,却抓得很紧。指腹像碰易碎的玻璃似的,轻轻蹭过我缠着纱布的手背,目光死死盯着渗血的地方——淡红的血渍已经晕开半寸,把白色纱布染成浅粉,连纱布的棉纤维纹路里都浸透了血色。她的动作放得极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戳破伤口,语气却带着明显的嗔怪,尾音都绷得发紧:“下午我去医疗室给你拿消炎药,刚走到三楼走廊的消防栓旁,就听见里面有人嘀咕。是夏川由美加,声音软乎乎的,却带着刺,说你‘多管闲事,非得当好人’,还说山田音美‘犯了规矩就该受罚,轮不到外人插嘴’。”

“工藤千夏更直接!”她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布边缘,语气里添了几分急,“嗓门粗得像砂纸磨木头,骂骂咧咧说你‘一个外人敢管青姑会的事,分明是在丽丽姐面前抢风头’。要不是丽丽姐当场拍了板说‘按袈沙的办’,按她那记仇的性子,今晚指不定要揣着她那枚藏毒针的铜戒指,找你‘比划比划’——她哪是‘理论’,分明是想找茬!”

话音落,她才松开我的手腕,侧身去够床头的医药箱。那是个褪了色的军绿色铁皮箱,四个角都磨掉了漆,露出底下的黑铁,边缘还卷着细小的毛刺,是上次从废弃的哨所里捡回来的。她指尖扣住金属搭扣,轻轻一掰,“咔嗒”一声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荡出轻响,箱盖弹开时,里面的物品看得一清二楚:碘伏瓶的标签皱了边角,瓶身沾着点干涸的褐色痕迹;无菌纱布叠得方方正正,每一层都对齐了边角;绷带绕成整齐的圆环,用蓝线捆着,连打结的位置都在同一侧;最底层压着张小小的创可贴,粉色的樱花图案边缘已经褪色,背面的胶纸还没撕开——是她上周去镇里的杂货铺买的,当时攥在手里跟我说“留着给你贴小伤口,比纱布好看”,一直舍不得用。

她从里面抽出片酒精棉,用竹制镊子夹着,棉片吸饱了酒精,滴下的液珠落在地板上,“嗒”地一声轻响。她小心翼翼地凑近我的手背,动作轻得生怕酒精渗进伤口疼得我皱眉,只让棉片擦过纱布外的皮肤,眼神却牢牢锁着我,像在反复确认我有没有被牵扯到伤口:“我还听说,你当着大厅所有人的面驳了丽丽姐的话?”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后怕,“前年那个巴拿马来的佣兵队长,就因为敢跟丽丽姐讨价还价,说‘薪水少了不干活’,第二天一早就让两个保镖拖进了地下室。底下放着桶氢氟酸,听说那酸液能把骨头都化了,最后连块能辨认的布料碎片都没捞着,只在桶底见了点发黑的残渣。”镊子上的酒精棉渐渐变干,她随手放在床头柜上,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我往肖雅身边坐下,老旧的实木床板立刻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那声音带着经年累月的磨损质感,像老人的叹息。床板表面的木纹早已被磨得模糊,靠近边缘的地方还裂着道细缝,用细铁丝捆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这是上次佣兵们搬床时不小心磕裂的,一直没来得及修。坐下时,能感觉到床板微微下陷,带着点晃悠的滞涩感,却又莫名稳当。

窗外的月光像被筛过的碎银,顺着窗帘缝里那道半指宽的缺口溜进来,在水泥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斑。光斑的边缘带着毛绒绒的虚化,是被窗帘的布料纹理滤过的缘故,刚好斜斜落在肖雅膝头的竹编针线篮里。篮子是她用镇里老妇人给的竹篾编的,边缘还留着细微的毛刺,里面的物件被月光照得分明:缠着各色棉线的木轴码得整齐,线轴上的木纹浸着油光;一把银色小剪刀的刃口闪着冷光,刀尖套着半截橡胶管防刮;最显眼的是篮底躺着的半块压缩饼干,包装纸是军绿色的,印着“美军mRE”的黑色字样,边角被捏得发皱,连“保质期至2025.03”的小字都磨得模糊了——这是今早她塞给我的,当时她攥着饼干往我口袋里塞,指尖的温度透过包装纸传过来,还念叨着“布防时别硬扛,饿了就啃两口,顶饿”。

“不是驳她,是讲道理。”我伸手拿起那半块饼干,包装纸摸起来粗糙发脆,能感觉到里面饼干的硬实。咬下一口时,“咔嚓”一声轻响,干涩的粉末立刻在嘴里散开,带着股淡淡的麦麸味,剌得喉咙发紧,得用力咽才能把粉末顺下去。我侧头看着肖雅,语气放得平和:“山田音美不能死,镇东头那片老榕树丛,昨天下午两点到五点,只有她带着测距仪进去勘测过。她标了三号榕树下有深两米的暗沟,西坡野芋丛底下全是能陷到脚踝的软泥,还有北角那片断树桩是空心的能藏武器——这些细节,除了她没人能说清。”

我顿了顿,指尖捏着饼干的力道紧了些:“杀了她,那三百米的盲区就是不设防的口子。赫猜的人最擅长钻这种地形空子,上次在柬埔寨就是靠暗沟摸了我们的哨。他们要是从那片林子钻进来,直接抄了渡口的后路,花粥带的女子队和雇佣兵的防线就全崩了,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她一个。”

肖雅捏着酒精棉的指尖猛地顿了顿,棉片上的酒精滴在床头柜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放下酒精棉,从医药箱里抽出块新的无菌纱布——纱布边缘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包装纸的淡淡纸味。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纱布,轻轻覆在我渗血的手背上,指尖贴着纱布边缘抚平褶皱,生怕碰疼我。绷带绕了三圈,每一圈的松紧度都拿捏得刚好,既不会勒得腕骨发疼,又能牢牢固定住纱布,最后打的结藏在手腕内侧,贴着皮肤的地方还特意留了点空隙。

“我知道她有用。”她的声音软了下来,不像刚才那般带着火气,低头收拾医药箱时,耳尖悄悄泛了点粉,像被台灯的暖光晒透的樱桃,连耳后那点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三年前柬埔寨雨林那次,我们被越南雇佣兵堵在那个只有半人高的山洞里,空气闷得像蒸笼,到处都是蚊虫。丽丽姐正靠着岩壁看地图,突然从洞口飞进来颗子弹,擦着她的耳边过去——是山田音美扑过去把她按在地上,自己硬生生扛了那下。”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医药箱的金属搭扣,声音里带着点回忆的滞涩:“弹片卡在她右腰侧靠近肋骨的地方,又尖又利,医生取的时候用了两把镊子,足足缝了八针。现在天阴下雨,她还会下意识地捂着腰,说里面像塞了块冰。我当时就在旁边递纱布,看着血从她淡绿色的作战服里渗出来,先是点状,很快就连成了片,把布料染得发黑,连我的指尖都沾了满手的血,黏糊糊的洗了好几遍才干净。”

肖雅突然抬头,眼里那点没散透的火气像被温水浇过的火星,瞬间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担忧——那情绪蒙在她眼底,像笼了层清晨的薄雾,连瞳孔里映着的台灯暖光都变得朦胧。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沾着点细碎的光尘,眨眼时,薄雾似的担忧跟着晃了晃,比刚才的嗔怒更让人心里发沉。

“可青姑会那群人,个个都是带刺的玫瑰。”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医药箱的边缘,“看着平时抱团训练、一起出任务,实则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心思,半点亏都不肯吃。”

她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给我听,语气里带着熟稔的忌惮:“工藤千夏眼角那道疤,你见过吧?足足寸许长,像条细蛇趴在颧骨下。那是去年在曼谷唐人街,跟泰拳王查猜打生死局时留下的——查猜的肘骨上缠着三圈黄铜护具,磨得发亮,一肘子砸在她脸上,护具边缘直接剜开了皮肉,深可见骨,血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把领口都染红了。她愣是没吭一声,反手用短刀划了查猜的大腿动脉,拖着伤脸赢了局。能对自己这么狠的人,记仇记到骨子里,你今天抢在她前头为山田音美说话,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憋着气。”

“还有夏川由美加,”肖雅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穿件淡粉色和服,说话软乎乎的,看着像个不沾烟火的小姑娘。可她右手食指第二节指腹有个针孔大小的茧,是常年藏毒针磨出来的——那针比发丝粗不了多少,针尾缀着片干樱花瓣,藏在和服袖口的暗袋里,抬手就能戳人。去年有个喝醉的佣兵凑上去摸她的头发,她没躲,就指尖轻轻一抬,针戳进了那佣兵的脖子。不到半分钟,人就直挺挺地倒了,脸憋得发紫,嘴里吐着白沫,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最要防的是山口美智子的银镯。”她往我身边挪了挪,声音压得更低,“那镯子是哑光旧银的,刻着缠枝蛇纹,蛇鳞的细缝里全是致幻粉——粉末是淡灰色的,遇汗就化。上个月有个小弟私吞了三箱军火,被她撞见,她就假装递水,抬手时银镯蹭过那小弟的手背,粉全沾上去了。没到一小时,那小弟就疯了,抱着柱子喊‘有蛇咬我’,最后头撞在石墙上,脑浆都溅出来了,死前还在抓自己的脸。”

她说着,指尖带着点刚碰过纱布的微凉,轻轻点在我胸口的作战服上,力道不大,却像敲在心上:“你今天帮了山田音美,她们表面上给你道谢、对你点头,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琢磨——要么觉得你想借着山田音美拉拢青姑会,抢丽丽姐的权;要么觉得你故意在大厅里出风头,踩着她们给丽丽姐留好印象。早晚要找机会试探你,是软是硬,能不能拿捏。”

我看着她眼底的担忧,那些傍晚青姑会离去时的细节突然清晰得像刚发生在眼前,连她们指尖的温度、语气的起伏都记得分明。

“她们不是琢磨我,是松了口气。”我抬手,把指间捏着的饼干渣轻轻掸在床沿——碎屑落在木纹里,细小得像撒了把沙。“工藤千夏塞战术手套给山田音美时,指腹蹭过我的手背,带着她常年握枪磨出来的粗粝硬茧,嘴里骂‘赶紧滚去哨位,别丢青姑会的人’,可塞过去的是最合手的左手套,掌心的防滑纹还带着她的余温;夏川由美加拂去山田音美和服上的木屑时,指尖软得像棉花,温度透过绉绸布料传过来,还趁人不注意,把针尾那片干樱花瓣塞进了山田音美手里,轻声说‘这个能安神’;山口美智子倒防潮药粉时,银镯倾斜的角度刚好对着山田音美的掌心,避开了周围的人,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说‘撒鞋里,五步蛇闻着药味绕着走’。”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月光上,语气笃定:“丽丽姐要杀山田音美,杀的是她们一起在柬埔寨挡过弹、在曼谷拼过命的姐妹。我救了人,不光是救了山田音美,更是给她们所有人留了颜面——让她们知道,丽丽姐不是铁石心肠,不会因为一次错就斩尽杀绝,更不是要借着这事清理青姑会的老人。她们松的是这个气。”

肖雅往我身边挪了挪,老旧的床板跟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幅度小得几乎听不见。她的肩膀轻轻贴住我的,带着刚靠过墙壁的微凉,却又很快透出体温,连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都透着亲昵。发梢蹭过我的胳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是她早上刚洗过头发,用的还是镇里老妇人给的草木皂,味道清清爽爽的。

台灯的暖光像融化的蜜,顺着她的发顶往下淌,把她的侧脸浸得柔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像蝶翼轻覆在眼睑上,连睫毛尖沾着的细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被光映得发闪。她的鼻尖小巧,在暖光里泛着淡淡的粉,连唇角的弧度都软了些,却依旧藏着化不开的担忧。

“你还是太心软。”她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轻叹,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床板的木纹,然后探进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小的铁皮盒。盒盖是浅粉色的,边缘被磨得圆润,漆皮剥落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银灰色铁皮,上面印着的樱花图案早已褪色,花瓣边缘缺了角,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旧物——上次收拾行李时她还说,这是妈妈给她缝衣服时用的针线盒,后来装了零碎小物。

她指尖扣住盒边的搭扣,轻轻一掰,“咔嗒”一声脆响,盒盖弹开。里面躺着几颗水果糖,包装纸皱巴巴的,有的被捏得纹路都嵌进纸里,边缘还沾着点浅灰色的细沙——是上次魅姬来送赫猜的布防情报时,从烟盒旁摸出来扔给她的,当时魅姬还挑着眉笑:“女孩子都爱甜的,给你解闷。”

“在雷朵这地方,心软就是给别人递刀。”她的指尖划过一颗橘子味的糖,包装纸上印着歪歪扭扭的日文,“丽丽姐今天夸你‘懂人心’,可你没看见她转蛇形发簪的速度——平时她转得慢悠悠的,蛇头的红宝石晃得懒,可刚才你说完话,那发簪转得飞快,蛇身的金丝在灯光下划出道细光,几乎要看不清残影。”

她抬眼看向我,眼底的担忧更重了:“我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上次算计那个私吞军火的老佣兵队长时,发簪就转得这么快。那根本不是赞许,是在掂量你——掂量你脑子清楚、能不能用,掂量你性子软不软、好不好控制,掂量你值不值得当她手里的棋子,用完了能不能随手扔掉。”

说着,她挑出那颗橘子味的糖,指尖捏住糖纸的一角,指甲挑开皱成一团的包装纸。糖纸被扯开时发出“窸窣”的轻响,露出里面橙黄色的糖块,表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糖霜,沾着点糖纸的纤维。她把糖块递到我嘴边,指尖带着点刚碰过铁皮盒的微凉,轻轻一送,糖块滑进我嘴里。

甜意瞬间在舌尖炸开,不是齁人的腻甜,是带着鲜灵橘子清香的甜,像刚剥开的蜜橘果肉在嘴里化开。那甜味顺着舌尖漫到舌根,又往下滑进喉咙,把刚才压缩饼干留下的干涩剌痒感冲得干干净净,连胸口都觉得舒爽了些。

“而且赫猜的部队今晚肯定要动。”她往我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窗外的夜色听去。眼珠往窗帘缝扫了眼,睫毛都绷得发直,窗帘缝里溜进的月光刚好落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斑,“刚才花粥来送最新的布防图,整个人都带着股林子的潮气——作战服的袖口还沾着露水,裤脚全是渡口的红泥,头发上别着半片椰叶碎屑,是深绿色的,还带着点潮气,显然刚从镇东头跑回来。”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空糖纸,把纸捏出细小的褶皱:“花粥说,密林里已经听见动静了——不是虫豸爬过腐叶的‘窸窣’声,是有人踩断枯枝的‘咔嚓’声,断断续续的,隔十几秒响一下,像是故意踩在枯枝上试探。她让暗哨往林子里扔了块石头,那声响就停了,过了半分钟又在另一个方向响起来,明摆着是在摸哨。”

“山田音美守的三号哨位最偏。”她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急,指尖往墙上的地形图方向虚指,“直线距离花粥的支援点才八百米,可那片林子全是老榕树气根和软泥区,支援的人得绕开三道暗沟、五片陷脚的软泥,最快也得走十分钟。赫猜的人肯定先挑最偏的地方下手,那哨位怕是要先接火。”

我闭了闭眼,白天在大厅地形图上看到的三号哨位瞬间在脑海里铺展开来,那些标注的细节清晰得仿佛能伸手摸到:老榕树的气根从十几米高的树冠垂落,像无数条冬眠初醒的灰褐色大蛇,粗的堪比手腕,细的像手指,表面裹着一层潮湿的苔藓,摸上去滑腻发黏,层层叠叠缠成密不透风的网。阳光别说穿透,连半点光斑都漏不进来,站在里头只能看见头顶一片漆黑的枝桠,风一吹,气根互相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连东西南北都辨不清。

地面铺着半尺厚的黑褐色腐叶,是积了好几年的老叶,踩上去“噗嗤”一声闷响,能陷到脚踝,底下藏着的软泥黏得像熬稠的米糊,稍不留意就会往下陷,连战术靴的防滑纹路都被糊住,拔出来时带着“咕叽”的声响,鞋跟上能挂着半斤泥。

最要命的是三号榕树下的暗沟,边缘长着滑腻的青苔藓,稍踩偏就会打滑栽进去。沟底积着半米深的浑浊雨水,泛着腐叶的腥气,水面飘着几片腐烂的椰叶,刚好能遮住三个伏兵的身影——山田音美在地图背面用蓝笔标着“沟壁有凸起石棱,可踩脚埋伏”,这些细节除了她没人能记得清。

我又想起她带走的装备:吉米那把m4A1步枪,枪托还沾着渡口的红泥,蹭掉泥渍后能看见橡胶垫磨出的毛边,战术导轨上的手电开关松了,漏着点微光;弹匣里确实只有十七发5.56毫米子弹,还是花粥早上清点时剩下的,弹壳上印着“2023年产”的字样;最棘手的是红点瞄准器,镜片上沾着点木屑,瞄准线歪了半格,得手动校准才能用。这样的装备,要守在那片死地,能不能撑到花粥的人赶来,确实是悬在半空的未知数。

“她能守住。”我咬碎嘴里的橘子糖,糖块裂开时发出“咔嚓”一声轻响,甜意混着一丝淡淡的薄荷清凉顺着喉咙往下滑,连胸口的滞涩感都散了些。我侧头看向肖雅,语气里藏着笃定:“她比谁都熟悉那片林子——哪棵树的气根能藏人,哪片野芋丛能挡子弹,闭着眼都能摸对路。上次曼谷任务她单枪匹马从泰拳王的地盘救回工藤千夏,对危险的直觉比谁都准。而且她心里揣着赎罪的念头,知道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不是青姑会累赘的机会,拼劲肯定比任何时候都足。”

肖雅没再接话,只是伸手拿起床沿缝补好的作战服。指尖捏着布料的边角轻轻抖了抖,深绿色的帆布展开时发出极轻的“哗啦”声,带着洗过的柔软质感。她垂着眼帘,手指顺着布料的纹路抚平褶皱,连袖口补疤的边角都对齐了床头的木纹,叠得方方正正的,棱角分明地放在床头,刚好挨着我的军靴。

月光从窗帘缝里钻得更深了,像条银色的细带,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轨迹,刚好把她的影子拉得瘦长,斜斜落在墙上挂着的简易地形图上——那是张用复印纸画的草图,红笔圈出的“湄公河渡口”五个字被影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红笔的残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被夜色揉过,语气里的无奈混着化不开的疲惫,连尾音都带着点发哑:“有时候真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不用天天听凌晨的枪声惊醒,不用见着谁都先摸后腰的刀,不用晚上睡觉都得把枪压在枕头底下,更不用……每次你出去执行任务,我都盯着门缝数时间,生怕听见佣兵说‘袈沙出事了’。”她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板的木纹,把细小的木刺都抠了下来。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随即往我怀里靠得更紧了些。头发蹭过我的下巴,软乎乎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她上周从镇西头的老妇人手里买的手工皂,老妇人说用了三十年的草木配方,泡在温水里会浮起一层细腻的泡沫。她当时宝贝得很,每次洗完头发都要对着镜子顺半天,说“比城里的化学香皂温和,洗了头发不打结”,此刻这香味混着她身上的体温,成了这紧绷夜色里唯一的暖意。

“快了。”我轻声说,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远处的椰林像一团团凝固的黑影,偶尔有晚风穿过,传来椰叶互相摩擦的“沙沙”声,混着湄公河隐约的浪响。“等打退了赫猜,我们就离开这里。找个没有枪声的小镇,租间带小院的小房子,院子里种上你喜欢的三角梅,墙根摆个竹编的针线篮,你想缝衣服就缝,不想缝就晒晒太阳。我去镇口的修车铺帮工,或者去码头搬货,实在不行就跟老木匠学手艺,总能挣口饭吃。”

我捏了捏她的肩膀,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想抓住的笃定:“晚上回来能喝到你煮的热汤,睡前你还能给我缝补磨破的袖口,周末一起去赶集买水果糖——就买你喜欢的橘子味,包装纸要新的,没沾灰的那种。总能过上安稳日子的。”

肖雅往我怀里缩了缩,像只刚从凉地上挪到暖炉边的猫,肩膀轻轻抵着我的胸口,头发蹭得我下巴发痒。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我作战服的帆布布料,指甲陷进布料的经纬纹里,把原本平整的布面捏出细小的褶皱,连缝补的针脚都跟着微微发皱。“对了,”她突然抬起头,眼里的疲惫和担忧散了大半,闪过点亮晶晶的好奇,像被阳光照透的晨露,连瞳孔里都映着台灯的暖光,活脱脱像个追着大人问“天上为什么有星星”的小孩,“你今天跟丽丽姐说的那些细节,连山田音美在地图背面标了暗沟深2米、软泥区能陷脚踝都记得,你怎么记这么清楚?我昨天看你路过大厅地图时,就扫了一眼啊,步子都没停。”

我看着她眼里的好奇,昨天下午的场景毫无预兆地涌进脑海,清晰得像刚看过的电影画面:当时我拎着两个灌满凉白开的军用水壶,正要去给西坡布防的花粥送水,刚推开主楼大厅的门,就撞见山田音美趴在那张覆着哑光膜的地形图前。她半跪在蒲团上,膝盖压着和服的裙摆,把紫藤花刺绣都压变了形,手里攥着支按压式的蓝色记号笔,笔帽上还沾着点渡口的红泥,显然是从勘测现场直接回来的。

她把地图小心翼翼地翻过来,背面是空白的牛皮纸,她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的轻响。先在左上角画了个小小的三角,旁边用小字写着“暗沟:深2米,宽0.5米,沟壁有石棱”,字迹娟秀却带着点潦草,显然是急着记录;又在右侧画了道波浪线,标注“软泥区:范围3米x5米,陷脚踝,需绕北行”,标注完还皱着眉用指尖戳了戳纸面,嘀咕着“这里得放个警戒桩,不然自己人都容易陷进去”;最后在地图中间画了个圆圈,嘴里碎碎念“这里藏伏兵最好,榕树气根挡视线,暗沟就在旁边,打不过能立刻躲”。当时我只当她是勘测得仔细,顺手记了这些细节,没成想今天竟成了说服丽丽姐的关键。

“碰巧看见的。”我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皮肤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糯米团子,连带着她耳尖的淡粉都更明显了,“昨天下午给花粥送水,刚好撞见她在地图背面标注。算她运气好,刚好被我撞见这些细节;也算我们运气好,刚好需要这些话拉住丽丽姐的刀。”

肖雅“哼”了一声,鼻子轻轻皱了皱,却忍不住弯了嘴角,眼底最后一点担忧像被阳光融化的残雪,彻底散了。她抬起手,指尖带着点刚碰过针线的微凉,轻轻戳了戳我手背的纱布,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生怕戳疼我:“下次再冒险跟丽丽姐顶嘴,我可不帮你缝衣服了。让你穿着袖口磨破、胸口露线的作战服去布防,被雇佣兵和青姑会的人看见,非得笑你‘袈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丢死人。”

话虽这么说,她却麻利地从怀里直起身,踩着拖鞋走到墙角的热水瓶旁。那是个军绿色的铁皮热水瓶,瓶塞是橡胶的,边缘已经老化发黏,她拎起瓶柄时,瓶身还轻轻晃了晃,发出“哗啦”的水声。她倒了杯温水,用的是那只从医疗室找来的白色搪瓷杯——杯身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早已褪成淡粉色,杯口磕了个小缺口,是上次搬医药箱时不小心碰在铁架上弄的。

她端着杯子走回来,指尖捏着杯身下半截,把杯口递到我嘴边:“喝口温水,压一压饼干的干气。”我低头时,能感觉到杯壁的温度暖乎乎的,刚好烫过舌尖,连带着胸口的滞涩都散了些——那温度,比台灯的暖光更实在,是藏在这枪林弹雨里的、独属于我们的暖意。

房间里又落回寂静,静得能听见肖雅整理针线时,棉线蹭过竹篮的“窸窣”轻响。窗外的声息却没断——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是镇口老黄狗的叫声,隔着夜色和建筑,变得模糊又断断续续,像被揉碎的棉絮,飘进窗缝就散了。更让人揪心的是镇东头方向,隐约传来“哗啦”一声轻响,是雇佣兵拉动m4A1枪栓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晚风吞掉,却像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扎在这片刻的安稳里,让人神经一紧。

台灯的暖光像融化的蜂蜜,浓稠地裹着我和肖雅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这鎏金囚笼般的雷朵主楼里,竟被这盏灯晕出一小块柔软的角落:墙上的裂缝里嵌着经年的细沙,被暖光映得发亮,倒不像破损,反倒添了点岁月的痕迹;掉漆的木门露出底下浅黄的木纹,斑驳处刚好能看见当年子弹穿过的小孔;磨破的床板边缘用细铁丝捆着,铁丝上锈迹斑斑,却在暖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连这些带着伤痕的物件,都被衬得没那么冰冷了。

我握着温热的搪瓷杯,杯壁的温度顺着掌心往上爬,刚好抵过手背伤口的微凉。目光落在肖雅低头整理针线篮的模样上,看得格外清楚:她先把缠着各色棉线的木轴按颜色排好,深绿的、米白的、藏青的,一个个码在篮底,线轴上的木纹浸着常年摩挲的油光;又拿起那把银色小剪刀,指尖捏着刀刃套上半截橡胶管,轻轻放进篮边的小口袋,生怕剪刀尖刮破布料;最后捡起掉在床沿的几缕白棉线,指尖绕着线尾转了几圈,把松散的棉线缠成个紧实的小球,塞进线轴之间的缝隙里。

忽然觉得白天那些剑拔弩张的画面都淡了——大厅里丽丽姐转得飞快的蛇形发簪、魅姬眼尾的嘲讽、吉米徒劳的嘶吼,还有青姑会女人们藏在和服下的刀光,好像都被这盏灯、这杯温水、身边人的气息隔在了门外。至少此刻,还有人在我回来时放下针线,有人会为我缝补磨破的作战服,针脚细得像蛛丝;有人会因为我跟丽丽姐顶嘴而生气,却藏不住眼底的担忧;有人会跟我一起盼着那遥不可及的安稳,哪怕只是“种点花、缝衣服”的念想。这些细碎的暖意,像落在雪地里的阳光,微弱却实在。

只是这份安稳太脆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便一阵风就能吹灭。我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搪瓷杯,杯壁的暖意硌得掌心发疼,心里却清明得很:等天一亮,东方刚泛起鱼肚白,镇东头的枪声就会像炸雷似的响起——那会是山田音美手里m4A1的脆响,是青姑会暗器划破空气的锐响,是雇佣兵喊杀声里混着的AK47的闷响,这些声音会把这深夜的安静撕得粉碎,连一点余温都留不下。

青姑会的和服下依旧藏着致命的武器:夏川由美加袖口暗袋里的毒针,针尾樱花瓣还沾着细灰,针尖的眼镜蛇毒遇血即发;工藤千夏铜制戒指里的毒针,蛇头机关扣轻轻一碰就会弹出,上次她用这针戳穿了三块厚帆布;山口美智子银镯里的致幻粉,蛇鳞缝里的粉末只要沾到汗湿的皮肤,半刻钟就能让人疯魔。这些东西,不会因为今晚的感激就收起锋芒。

丽丽姐的笑容里也依旧藏着算计,她的蛇形发簪明天还会在指尖转动,红宝石的光会继续掂量每个人的价值——有用则留,无用则弃,就像她对待那些被扔进氢氟酸桶的佣兵;她颈间蛇头项链的黑钻,依旧会冷冷地盯着每个人的动作,记录着谁能当棋子,谁是绊脚石。

而我,不过是这局棋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棋子。左边是青姑会的暗刃,右边是丽丽姐的算计,前方是赫猜的枪口,身后是随时可能崩塌的防线。我能做的,只是在权力与生死的夹缝里踮着脚走,每一步都要踩得精准,稍有不慎,就会像被碾碎的饼干渣,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但至少今晚,我能稳稳靠着这盏老台灯的暖光,把后背贴在肖雅带着体温的肩头——灯光是蜜色的,稠得像化了的麦芽糖,顺着我的发梢往下淌,连落在作战服上的光斑都带着软乎乎的质感,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光里慢悠悠地飘。肖雅的体温透过两层布料渗过来,刚好抵过后背靠着的门板残留的凉意,她头发上的皂角香混着针线篮里棉线的淡味,漫进鼻腔时,像被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敢松一松:肩颈处原本硬得像石头的肌肉,慢慢往下塌了些,转动脖子时“咯吱”的轻响都淡了;后背的冷汗早干了,作战服的布料贴在皮肤上,不再像之前那样发紧;连手背伤口的痛感都钝了,变成若有若无的酸胀,不再像针戳似的扎心。我甚至敢闭一会儿眼,不用去想地图上的盲区、丽丽姐的发簪、赫猜的眼线——那些缠了一天的算计与危险,好像都被这盏灯的光挡在了窗外,暂时钻不进来。

肖雅似乎察觉到我胸腔里的起伏慢了些,也察觉到我捏着搪瓷杯的手松了劲,她往我怀里靠得更紧了些。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腰,指尖无意识地捏着我作战服的下摆,把布料捏出一小道褶皱;脑袋慢慢枕在我的肩膀上,发顶蹭得我下颌线发痒,是那种细软头发扫过皮肤的轻痒,不烦人,反倒让人安心。

她的声音轻得像从梦里飘出来的,气音裹着疲惫,尾音都发飘:“睡会儿吧……哪怕就睡一个小时也好。”顿了顿,她的脑袋在我肩膀上轻轻蹭了蹭,头发丝钻进我的衣领,带着点凉,“明天……还得接着熬。”那声“熬”说得极轻,像怕惊扰了这深夜的静,又像怕戳破了我们刚聊起的、关于安稳日子的念想。

我喉间滚出一声轻“嗯”,鼻音带着刚松下来的滞涩,像回应肖雅的梦呓,又像安抚自己紧绷的神经。眼皮缓缓合上的瞬间,睫毛扫过眼下的皮肤,带起一丝微痒——手背的伤口竟真的没那么疼了,之前那种细针钻骨的锐痛,此刻化作了淡淡的酸胀,像有块温软的棉花裹住了纱布下的皮肉,连纱布边缘胶布蹭着皮肤的痒意,都变得可以忽略。

舌尖还留着橘子糖的余味,甜意混着极淡的薄荷清凉,在口腔里慢慢散开,连牙缝里都沾着细碎的糖霜,舔一下,依旧能尝到那股鲜灵的甜。这甜味像层薄纱,轻轻盖过了白天压缩饼干的干涩,也盖过了仓库霉味、硝烟味在舌尖留下的残影,成了这深夜里最实在的暖意。

只是这暖意没能彻底裹住神经——耳边总顽固地回响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那是台老式的木质摆钟,外壳漆皮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纹,钟面嵌着块模糊的玻璃,玻璃上还留着几道细小的划痕。“滴——答——”,声音不响,却像带着穿透力,穿过台灯暖光营造的柔软氛围,直直敲在我的神经上,每一声都带着机械的冷硬。

我闭着眼,却能清晰“看见”钟摆晃动的轨迹:黄铜色的摆杆带着锈迹,末端坠着的铜球来回摆动,幅度不大,却精准得毫厘不差,摆动时与钟体碰撞,发出“嗒”的轻响,刚好嵌在“滴答”的间隙里。钟面上的指针是银灰色的,时针刚过“22”的刻度,分针精准地钉在“17”的位置,两根指针的阴影在泛黄的钟面上投下细细的线,随着摆钟的晃动微微颤着。

离魅姬傍晚汇报时说的“赫猜部队可能凌晨突袭”,刚好只剩不到四个小时。四个小时,两百四十分钟,一万四千四百秒——这“滴答”声像个沉默的计数员,每响一下,就从倒计时里抠掉一秒,把迫近的危险拽得更近了些。

我甚至能想象出这四个小时里会发生的事:镇东头密林里,山田音美正攥着m4A1靠在老榕树上,枪口对着暗沟的方向,呼吸放得极轻;花粥的女子队在西坡布防,正用树枝掩盖战壕,战术靴踩过腐叶的声音压得极低;赫猜的部队或许正贴着湄公河的岸边潜行,靴底沾着河泥,手里的步枪上了消音器;而丽丽姐,大概还在主位的沙发上转着蛇形发簪,黑钻的光在夜色里冷得像冰。

这滴答声,终究不是安稳的催眠曲。它藏在台灯的暖光里,混在肖雅轻浅的呼吸中,像在为即将撕裂夜空的硝烟,悄悄敲着序曲般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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