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政令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赈灾的粮队顶着初春的寒风，艰难地驶向河东、河北；市舶司的账房先生们开始不情愿地核算着应划拨给农桑的款项；而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令人心惶惶的，则是由秘书监魏征总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精干力量组成的联合巡查使团，悄然离开了长安。
他们没有旌旗招展，没有仪仗开路，一行人皆作普通官员或商旅打扮，分作数路，如同数把无声的利刃，直插帝国疆域内那些奏报灾情、或是物议沸腾的州府。皇帝赐予的“先斩后奏”之权，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这次巡查自带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
**河北道，邢州。**
此地去岁征发粮草颇重，今春又逢少雨，灾情奏报最为急切。然而，当魏征带着一小队人马风尘仆仆地抵达州治龙冈县时，看到的却并非想象中的饥馑遍地。城郭似乎刚刚修缮过，街道也算整洁，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酒肆营业。
刺史府内，刺史王怀恩，一位出身太原王氏，面容白净，举止优雅的中年官员，热情地接待了魏征一行。宴席虽不奢靡，却也堪称精致。
“魏秘书监一路辛苦！”王怀恩笑容可掬，亲自为魏征斟酒，“下官早已接到朝廷旨意，赈济粮秣已按册发放，灾民均已安抚。邢州小地方，蒙陛下洪福，虽有些许困难，但总算还能维持，不敢劳烦天使过多挂心。”
他话语周到，态度恭谨，滴水不漏。随行的刑部官员微微点头，觉得似乎并无不妥。
然而，魏征那双锐利的眼睛却扫过宴席上的菜式，扫过王怀恩那过于光滑无茧的手指，最后落在窗外，几个在府衙外探头探脑、衣衫褴褛又迅速被衙役驱赶的身影上。
“哦？是吗？”魏征放下酒杯，声音平淡无波，“既然如此，那便请王刺史将常平仓、义仓的出入账簿，以及此次赈灾发放的详细名册，取来一观吧。本官奉旨巡查，总要亲眼看过，方能向陛下回话。”
王怀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自然：“应当的，应当的！只是仓促之间，账册繁多，整理需时。天使一路劳顿，不若先歇息一晚，明日下官定然备齐……”
“不必。”魏征打断他，站起身，目光如刀，“现在就去。本官与你同往仓库，一边清点实物，一边核对账册。”
王怀恩的脸色终于变了：“魏秘书监，这……仓库重地，污秽杂乱，恐污了您的眼……”
“带路！”魏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身后，两名来自御史台的冷面官员和一位手按刀柄的刑部缉事郎官同时踏前一步。
王怀恩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只能硬着头皮引路。
常平仓外，看守森严。然而，当巨大的仓门被打开时，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仓内，粮食堆积如山，但仔细看去，上层尚好，下层的麻袋却多有霉烂，甚至被鼠蚁啃噬的痕迹！而账册上记录的数字，却光鲜亮丽。
“这……这是管理胥吏懈怠！下官失察！定严惩不贷！”王怀恩急忙辩解，声音发颤。
魏征面无表情，让人随机打开几十袋粮食，结果令人触目惊心：掺沙、发霉、甚至以次充好者，比比皆是！
“再去义仓！”魏征冷冷道。
义仓的情况更为糟糕，存量远低于账册记录，且多为不堪食用的陈化粮。
“赈济名册！”魏征伸出手。
王怀恩颤抖着交出名册。魏征当即命随行吏员，按照名册随机抽取了数个里坊的“受赈户”进行核对。
结果，要么查无此人，要么那户人家根本从未领到过足额粮食，甚至有人痛哭流涕，言及为了换取一点救命粮，不得不将田地贱卖给了城中某位李姓乡绅！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贪腐：谎报灾情、倒卖仓储、欺上瞒下！
“王怀恩！你还有何话可说？！”魏征猛地一拍桌案，声如雷霆！
王怀恩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但仍强自挣扎：“魏征！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乃太原王氏……朝廷命官……你无凭无据……”
“凭据？”魏征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密函，“这是三日前，匿名投于驿站的诉状，状告你王刺史与本地豪绅李贽勾结，倒卖官粮，侵吞赈款，逼民卖地！本官原还不尽信，今日一见，件件属实！来人！”
“在！”缉事郎官上前。
“摘去他的官帽官服！打入囚车！即刻查封刺史府、李家及其所有相关产业账簿！所有涉案胥吏，一体锁拿！”魏征命令下达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魏征！你敢！我王家绝不会……”王怀恩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拖下去，声音凄厉。
魏征却看也不看他，对随行官员道：“立刻开仓，将所有尚能食用的粮食，由我们的人亲自监督，按实有灾民名册，重新发放！同时，八百里加急奏报陛下，并请旨另派干员，接任邢州刺史，主持赈灾！”
邢州的雷声，只是一个开始。
与此同时，巡查使团的其他各路，也在不同地区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河南道，一位县令因克扣修河渠民夫的口粮中饱私囊，被巡查使当场拿下，锁于县衙前示众，旋即押送京师。
在淮南道，一个掌管地方粮库的仓曹参军，与米商勾结，上演“火烧空仓”以掩盖亏空，被暗中调查的巡查使识破，人赃并获。
在江南东道，两位市舶司的低级官员，利用职权，向海商索要贿赂，为其夹带私货提供便利，也被揪出严办。
一道道沾着血的奏报，如同雪片般飞向长安的太极殿。
朝堂之上，气氛变得异常微妙。每一次有巡查使的奏报传来，都意味着一个或一批官员的倒台，其中不乏世家子弟、豪门姻亲。许多人开始坐立不安，弹劾魏征及其巡查使团“滥用职权”、“酷烈扰民”、“动摇国本”的奏疏也开始悄然出现。
“陛下！”一位出身荥阳郑氏的给事中出列，痛心疾首，“魏秘书监奉旨巡查，肃贪反腐，臣等拥护。然其手段过于酷烈，所到之处，官吏惶惶，人人自危，恐非朝廷之福！且其查办之人，多有世家背景，是否……是否有刻意针对之嫌？长此以往，恐寒了天下士人之心啊！”
他的话，代表了许多世家门阀的不满和担忧。
李渊高踞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面前御案上，一边是魏征等人查实的铁证如山的贪腐案卷，一边是那些求情和弹劾的奏疏。
“寒心？”李渊终于开口，声音冰冷，“是贪墨国库、荼毒百姓的蠹虫该寒心，还是朕该寒心？还是那些食不果腹、卖儿卖女的百姓该寒心？！”
他拿起一份来自邢州的奏报，猛地摔在御阶之下！“看看！这就是你们说的士人之心！这就是太原王氏的好子弟！一边是霉烂的官粮，一边是百姓卖地的契书！他们的心，是黑的！”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再辩驳。
“告诉魏征，”李渊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让他放手去做！朕予他先斩后奏之权，不是让他用来和光同尘的！无论涉及到谁，背景多深，官位多高，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朕的王法硬！”
皇帝的强硬态度，暂时压制了朝堂上的杂音。但所有人都知道，魏征这把刀，砍得越深，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大，反弹也会越猛烈。这不仅仅是一场反腐风暴，更是一场皇帝与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之间的较量。
而在这场席卷陆地的惊雷之外，浩瀚的南海之上，另一场不同性质的“巡查”也在进行。
奉命返回南方稳住局面的袁天罡，并未满足于妖王的表面臣服。他派出镇异司的好手，伪装成商人或渔民，搭乘经过伪装的快船，开始对南海妖王麾下的势力范围、水族种类、习性弱点进行更深入的侦查。
在一场遭遇战中，镇异司修士首次捕获了几条活着的、低阶的鲛人。经过初步研究（手段或许并不温和），他们发现这些海妖对某些特定的声音频率异常敏感甚至痛苦，其鳞甲对火焰和雷电的抗性远低于对物理劈砍。
这些细微却关键的情报被迅速整理，通过特殊渠道送往长安和正在船厂进行“星槎”测试的公输衍手中。帝国的利刃，在指向内部蠹虫的同时，也从未停止为下一次可能的海洋冲突磨砺锋芒。
陆上与海上，一场关乎内部健康的刮骨疗毒，与一场关乎外部拓展的未雨绸缪，正在同时进行。帝国的航船，在惊雷与暗流中，艰难却坚定地调整着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