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日,似乎并未受到遥远西域那场惊心动魄的人魔之战的影响。朱雀大街车水马龙,东西两市熙熙攘攘,曲江池畔游人如织,一派帝国都城繁华似锦、歌舞升平的景象。然而,在这片繁华的表象之下,某些阴暗的角落里,污浊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腐蚀着帝国的根基。
皇城,尚书省,户部清吏司。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卷宗和墨锭的混合气味,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书吏们低沉的交谈声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然而,在这看似繁忙有序的表象下,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正在蔓延。
新任户部郎中、奉旨协助清查近年特别是皇帝陛下“龙魂苏醒”后新增各项开支(如大规模军械打造、西域军资转运、灾区赈济等)账目的年轻官员崔瑾,正眉头紧锁地坐在自己的值房里。他面前堆满了高高的账册,指尖在一行行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间划过,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崔瑾出身博陵崔氏旁支,虽非嫡系,却也自幼受家族严谨学风的熏陶,中进士后以精明干练、性格耿直着称,才被破格提拔到这个关键位置上来。他本以为这只是例行的审计,但越查下去,他越是心惊肉跳。
“王主事,”他抬起头,看向一旁垂手侍立、面色恭敬却眼神闪烁的户部老主事王德明,“这份去岁十月,发往陇右道的‘特别军资’调拨单,所列的三千套棉服、五千石精粮,核验入库记录为何如此模糊?接收军校的签章笔迹,似乎……也与档案留存样本略有出入?”
王德明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微微躬身:“崔郎中明鉴。去岁秋冬,西域战事吃紧,陇右道压力巨大,物资转运繁琐,些许疏漏在所难免。当时经办的书吏或许忙中出错,笔迹潦草了些。至于核验,边关军堡往来不便,有时为赶时间,先收货后补文书也是有的。下官回头一定让他们仔细核查,补齐手续。”
话说得滴水不漏,将问题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忙中出错”和“边关特殊情况”。
崔瑾却不吃这一套,他拿起另一份卷宗:“那么,今春拨付河南道修葺黄河堤防的五十万贯钱款,为何实际到账的库平银,与账面数额相差竟有五千贯之巨?折损耗羡,也未有如此之高!”
王德明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叹气道:“唉,崔郎中有所不知。如今市面上银钱兑换本就有些波动,加之长途押运,人吃马嚼,护卫酬劳,沿途州县的‘常例’打点……层层剥皮,到最后能实打实用到堤坝上的,能有个九成五,已是谢天谢地了。这里面的苦处,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啊。”他语气诚恳,仿佛自己也是受害者,将官场潜规则说得理所当然。
崔瑾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不是不懂这些“潜规则”,但如此巨大的差额,绝非常例所能解释!他强压着怒火,又接连指出了几处账目上的疑点:同批采购的军械价格高出市价三成、用于安抚河北灾民的粮食似乎被换成了更次的陈粮、甚至几笔陛下内帑拨出用于犒赏西域有功将士的赏银,发放记录也语焉不详……
王德明起初还尽力敷衍解释,到后来,额头渐渐渗出冷汗,笑容也越来越勉强。他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的世家子,对方对数字的敏感和追根究底的韧劲远超他的预料。
“崔郎中,”王德明的语气终于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账目之事,千头万绪,牵扯甚广。有些事,水至清则无鱼。郎中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如此较真?弄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恐怕……于郎中今后的仕途,也并无益处啊。”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了。
崔瑾猛地站起身,清秀的脸上因愤怒而泛起潮红:“王主事!此言差矣!此非细枝末节,此乃国帑民脂!陛下励精图治,将士边关浴血,百姓缴纳赋税,岂容蠹虫如此蛀蚀?!每一文钱的亏空,都可能意味着前方少一支箭,堤坝弱一分力,灾民少一口粮!此等行径,与资敌何异?!”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值房外,几个假装忙碌的书吏都悄悄竖起了耳朵,大气不敢出。
王德明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盯着崔瑾,眼中最后一丝恭敬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恼怒和鄙夷的神色:“崔郎中,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资敌?什么叫蠹虫?这户部的账,几十年来都是这么做的!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老夫可以教你。但若你一意孤行,非要捅破了天……”他冷笑一声,“只怕这天没捅破,先砸下来的石头,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值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紫色官袍、面容富态、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正是户部侍郎,郑元寿。他是荥阳郑氏的代表,在户部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
“呵呵,何事如此喧哗啊?”郑元寿笑吟吟地开口,目光在崔瑾和王德明之间扫过,仿佛刚听到动静,“王主事,崔郎中初来,许多事务不熟,你身为老人,要多协助,耐心讲解,岂可争执?”
王德明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躬身道:“侍郎大人明鉴,非是下官不肯协助,实在是崔郎中……唉,疑心过重,言语之间,颇多误解,下官实在是……”
郑元寿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走到崔瑾面前,笑容更加和蔼:“崔贤侄啊,你的认真尽责,本官是知道的,陛下也是看中你这一点,才让你来担此重任。清查账目,本是应有之义。但户部事务,确如王主事所言,千头万绪,尤其涉及军国大事、地方庶务,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语重心长,如同长辈教导晚辈:“有些账目,看似不清,实则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和惯例。若一味拘泥于条文数字,揪住不放,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耽误正经公务,寒了下面办事人的心,甚至……引发不必要的动荡。如今西域未靖,河北刚遭水患,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稳定压倒一切啊。”
他拍了拍崔瑾的肩膀,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推心置腹的意味:“贤侄,听我一句劝。账,慢慢看,慢慢学。有些无关痛痒的小疏漏,补上便是了。至于那些陈年旧账,或是涉及边镇军务的特殊款项,不妨……暂且搁置。你的前程,远比这几本旧账重要。待到时机成熟,该整顿的,自然都会整顿。何必急于一时,做这个出头椽子呢?”
一番话,软中带硬,既有看似合理的开脱,又有隐含的威胁,更抬出了“朝廷大局”和“陛下心思”来压人。若是一般的年轻官员,恐怕早已被这番连消带打的说辞唬住,甚至心生感激。
但崔瑾看着郑元寿那看似慈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听着那冠冕堂皇却处处包藏祸心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方才王德明的直接威胁更令人心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墨了,这是一张盘根错节、上下包庇、甚至可能牵扯到更高层级的利益网络!他们用“惯例”、“大局”、“稳定”作为遮羞布,肆无忌惮地蚕食着帝国的血肉!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着郑元寿拱了拱手,语气平静却坚定:“多谢侍郎大人教诲。下官愚钝,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命下官核查账目,下官便需据实以报。账目疑点,白纸黑字,若确系下官误解,自当向大人请罪。若其中真有龌龊……”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锐利,毫不退缩地迎上郑元寿渐渐收敛笑容的目光:“……那便是辜负圣恩,欺君罔上之罪!下官职责所在,不敢不察,亦不敢不报!”
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郑元寿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他盯着崔瑾看了片刻,缓缓点头:“好,好一个‘职责所在’,好一个‘不敢不报’!崔郎中果然……铁面无私,刚正不阿!既如此,本官也不便再多言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而去。王德明赶紧跟上,临走前瞥向崔瑾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一丝幸灾乐祸。
值房内,只剩下崔瑾一人,以及那满桌冰冷的、仿佛带着血污的账册。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自己今天彻底把顶头上司和户部的老油条们得罪死了。接下来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给他使绊子、拖后腿、甚至栽赃陷害。
但他并不后悔。他仿佛能看到西域风沙中苦战的将士,能看到黄河岸边眼巴巴等待救济的灾民,能看到陛下那双日益深邃、承载着整个帝国期望的眼睛。
然而,他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了。这些账目做得极为狡猾,很多关键证据必然早已被销毁或篡改,仅凭账面疑点,很难扳倒树大根深的郑元寿之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他需要帮助。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需要……直达天听的机会!
他沉思良久,目光最终落在一份看似不起眼的、关于内帑赏银发放的存疑记录上。这笔款项数额不算最大,但直接牵扯到陛下的私库和边军赏赐,性质敏感。
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份卷宗,将其与其他核心疑点记录一起,用特殊的暗语和方式另行抄录了一份,贴身藏好。原账册则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望向皇城深处那巍峨的太极宫方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年轻却无比坚定的侧影。
官场的腐风已然嗅到,但他这把刚刚出鞘的利剑,绝不会就此锈蚀。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泥沼中,杀出一条路来,将那些蛀虫,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而他还不知道,他这份执着与发现,将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很快呈送到一位同样对帝国蛀虫深恶痛绝的皇帝案头,并成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席卷朝堂的雷霆风暴的导火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