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丹群中的血腥气尚未完全被风沙吹散，俘虏的哀嚎与呻吟在渐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厉。唐军士兵们默默地打扫着战场，收敛同袍的遗体，包扎伤口，看押着垂头丧气的沙匪俘虏。篝火被重新点燃，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士兵们疲惫却警惕的面庞，也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与周围那些鬼怪般的风蚀岩柱融为一体，更添几分诡异气氛。
苏定方站在篝火旁，面色沉凝如水。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冰冷的水却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疑虑与警惕。裴行俭蹲在一旁，仔细检查着从那个沙匪头目“黑狼”身上搜出的物品，一些金银、粗糙的护身符，以及那柄沉重的狼牙棒。
“西州的‘大人物’……”苏定方冷哼一声，目光投向西南方向，仿佛要穿透无尽的黑暗，看到那座高昌国的都城，“是麹文泰本人？还是他麾下的权臣？亦或是……西突厥的使者就在高昌王庭？”
裴行俭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注意力被狼牙棒手柄上缠绕的一些东西吸引了。那并非普通的皮革或绳索，而是一种暗红色的、仿佛被鲜血浸泡后又干涸的细绳，编织成一种奇特而扭曲的结节图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在这些绳结之间，还镶嵌着几片小小的、黑黢黢的、像是某种鸟类或爬行动物的鳞片，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大使，您看这个。”裴行俭用匕首小心地挑开那些绳结，眉头紧锁，“这种编织手法和符号……不像是寻常突厥或西域部落的风格。倒有些……有些像是古籍中记载的，源自更西边波斯高原乃至天竺的某种古老邪教的印记。”
“邪教？”苏定方目光一凝，蹲下身来。他对于神鬼之事，向来是战场上不信则无的实用态度，但阴山狼魂的经历，以及陛下身上那深不可测的龙威，让他明白这个世界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是。”裴行俭语气肯定了几分，“学生曾在校书郎任上，翻阅过一些前隋宫廷遗留的、关于西域诸国风俗秘闻的残卷。其中提及，波斯国教拜火教（祆教）之外，还存在一些崇拜黑暗、血液或是某些异兽的隐秘教派，行事诡秘，常与巫术、诅咒相关联。其信徒往往佩戴或使用带有特殊符号和献祭物的物品，以求获取力量或庇护。这个……很像其中一种被称为‘血绳结’的标记，据说需要用特殊处理的血液反复浸泡，象征与某个存在的契约。”
就在这时，那名被捆得结结实实、萎靡不振的沙匪头目“黑狼”，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那被裴行俭挑开的绳结，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着恐惧和狂热的光芒！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低吼，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拼命地扭曲着，似乎想要结出某种奇特的手印。
“呃……啊……神……神罚……”他断断续续地嘶哑低语，嘴角开始溢出白沫，眼神变得涣散而疯狂，“亵渎……圣徽……死……都要死……”
看守他的两名唐军士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老实点！”
苏定方和裴行俭霍然起身，警惕地盯着突然发狂的“黑狼”。
然而，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营地周围的风似乎瞬间停止了。不，不是停止，而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寂静所取代。篝火的火焰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猛地矮了下去，颜色变得幽蓝，跳跃不定，映得人脸上鬼气森森。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粘稠的恶意，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渗透进每个人的骨髓。这不是战场上明确的杀意，而是一种更接近于……被某种古老、饥饿、漠然的存在所注视的感觉！
“戒备！”苏定方厉声大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百战老兵的直觉让他感到了极致的危险！
所有唐军士兵瞬间抓起武器，背靠背结成防御圆阵，紧张地环顾四周那些在幽蓝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恐怖的雅丹阴影。战马不安地嘶鸣刨地，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在……在那里！”一名眼尖的士兵突然指着左侧一处最高大的、如同巨魔手指般的岩柱顶端，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岩柱顶端，不知何时，竟然悄然站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披一件宽大的、仿佛是纯黑色羽毛编织而成的斗篷，将全身笼罩得严严实实，连面容都隐藏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下，完全看不清形貌。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数十米高的岩柱之巅，夜风吹拂，他的衣袍却纹丝不动，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融入夜色的剪影，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没有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像他一直就在那里，冷漠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人群。
一种无声的精神压迫感，如同实质般从那黑影身上散发出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呼吸困难，心跳加速，甚至产生种种幻听幻觉，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低语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又仿佛看到周围的阴影正在蠕动，化作张牙舞爪的怪物！
“装神弄鬼！”苏定方强忍着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压迫感，勃然大怒。他征战半生，何曾怕过这些！他猛地夺过身边一名弩手手中的强弩，根本无需仔细瞄准，凭借感觉，对着那岩顶的黑影，扣动了扳机！
咻！
弩箭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那黑影的胸膛！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感到头皮发麻！
那支足以洞穿铁甲的弩箭，在接触到黑影胸前那片深邃黑暗的瞬间，竟然……竟然如同射入了粘稠的沥青或水中一般，速度骤然减缓，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碰撞声，没有金铁交鸣，就像被那片黑暗彻底吞噬了一般！
黑影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那隐藏的面容方向，似乎微微转动，“看”向了苏定方。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集中的恶意瞬间锁定了苏定方！苏定方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血液都仿佛要冻结，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让他几乎无法动弹！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半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之色！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保护大使！”士兵们虽然恐惧，但忠诚和纪律让他们鼓起勇气，试图将苏定方护在中间。
裴行俭也是脸色发白，但他强忍着不适，大脑飞速运转，猛地想起了什么，失声道：“幽影吞噬……无视凡铁……是……是那些残卷中提到的‘暗影秘教’的‘巡夜者’！他们信奉所谓的‘无名之暗’，掌握着操控阴影和精神的邪恶力量！他们……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语，那岩顶的黑影，缓缓抬起了一只手，那手也笼罩在宽大的袖袍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随着他手的抬起，营地周围那些雅丹岩石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开始剧烈地扭曲、拉伸、膨胀！它们如同黑色的潮水，又如同无数扭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向唐军的营地蔓延、包围过来！阴影过处，篝火的光芒被进一步压制，变得如同鬼火般微弱！
而被捆着的沙匪头目“黑狼”，看到这一幕，更是发出了癫狂的崇拜般的嚎叫：“神使！神使降临了！哈哈哈！你们……你们都要成为暗主的祭品！”
恐怖的氛围达到了顶点！唐军士兵们虽然悍勇，但面对这种完全无法理解、超越常理的诡异攻击，也难免心生绝望，阵型开始出现骚动！
“稳住！不过是些幻术妖法！”苏定方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撼，声嘶力竭地怒吼，试图稳定军心，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次的敌人，恐怕不是靠勇气和刀剑就能解决的。
就在那黑色的阴影触手即将触及最外围的士兵，绝望开始蔓延之际，
一直没有动作的裴行俭，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决绝。他忽然从怀中贴身之处，掏出了一枚用丝绸紧紧包裹着的小巧物品。他迅速将其解开，那竟然是一面不过巴掌大小、边缘有些磨损、却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古老铜镜！镜背刻着复杂的八卦图案和云雷纹，镜面却光可鉴人，在幽蓝的火光下，隐隐有一层极淡的、却异常纯净柔和的白光流转。
这是他从长安出发前，陛下通过李靖私下赐予他的“护身之物”，只言其或可辟邪，当时他并未完全在意。
裴行俭不及多想，按照陛下身边宦官私下告知的简单法门，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抹在铜镜背面，然后将其高高举起，对着那岩顶黑影和蔓延而来的阴影，大声念诵出了一句拗口而古朴的音节，那并非已知的任何语言，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力量！
“嗡…吽…敕！”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面古拙的铜镜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却不刺眼的纯白色光芒！那光芒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和浓郁的黑暗！
白光所照之处，那些扭曲蔓延的阴影触手仿佛被灼烧一般，发出了无声的嘶鸣，剧烈地扭曲、后退、消散！营地周围的压抑感和恶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篝火的火焰也猛地恢复了正常的高度和颜色！
“啊......！”岩顶那黑影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和愤怒的、非人的尖啸，他猛地用袍袖遮住“面部”，仿佛那白光对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他那原本凝实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不稳定，仿佛随时要融入黑暗中。
他死死地“盯”了举着铜镜的裴行俭一眼，那目光充满了怨毒和惊异。下一刻，他整个身体彻底化作一团翻滚的黑烟，倏然间向后一缩，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无形的孔洞，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他的消失，那股笼罩全场的恐怖压力也彻底消散。风重新开始流动，篝火噼啪作响，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但地上那支消失的弩箭，士兵们苍白的脸色，以及那沙匪头目骤然僵住的狂笑，都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无比真实。
所有人心有余悸，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湿透了内衣。
裴行俭手中的铜镜光芒渐渐收敛，恢复原状，但他持镜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脸色苍白，显然刚才的举动对他消耗极大。
苏定方快步上前，扶住他，看着那面古镜，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后怕：“守约，这是……”
“是……是陛下所赐……”裴行俭喘息着道，“没想到……真有如此神效……”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凝重。
西域之行的凶险，远超想象。不仅仅是军事和政治的博弈，更有这些诡异莫测、拥有邪异力量的秘教掺杂其中！
苏定方猛地转头，目光如刀般射向那个瘫软在地、已然失魂落魄的沙匪头目“黑狼”。
“把他带过来！本使要亲自审问！”他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意，“把他知道的所有关于这个‘暗影秘教’、关于西州那个‘大人物’的一切，都给本使一五一十地挖出来！撬不开他的嘴，就活剐了他！”
夜空之下，篝火旁，一场针对阴影与秘密的审讯，即将开始。而大唐使团对西域复杂性的认知，也被彻底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