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着深青凤纹锦袍,发髻上仅簪着一支玄玉长簪,与昨日并无不同。宫人早已退到两侧,无人敢近她三步之内。
广场上已站满百官,各国使团列于东侧,衣饰各异。北狄使者披着狼皮大氅,爪哇国使臣手持金伞,天竺僧人合十而立。他们带来的贡品摆在台下,有珊瑚树、夜明珠、异兽皮毛,还有一尊纯金铸造的佛像。
礼官宣唱开始,各国使臣依次上前,递交国书。他们用各自的语言说着恭贺之词,最后统一以大周礼节跪拜。沈知微站在裴砚身侧,目光扫过全场,未语。
太史令捧着一卷黄绢走出队列。他走到高台中央,展开文书,声音沉稳:“承平十载,帝后同心,革弊政、兴寒门、安边疆、正史纲。沈后知微,以庶女之身入主中宫,不动刀兵而定乾坤,辅三代君王,成古今第一圣后千秋。”
全场静了下来。
百官低头,外国使臣也纷纷行礼。那尊金佛被抬到台前,僧人点燃香火,诵经声缓缓响起。
沈知微转头看向裴砚。他站在那里,神情平静,听到“第一圣后”四字时,眼角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看她,只是抬起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称她为圣后。但这是第一次,这句话被写进《大周实录》,刻在青铜碑上,传向四海。
一名西洋使臣低声问身旁通译:“她说过话吗?为何不谢恩?”
通译回道:“她不必谢。”
话音刚落,裴砚松开她的手,转身面向众人。他亲自扶起沈知微,两人一同登上最高处的平台。脚下是万民仰望的脸,远处是连绵的宫墙与城楼。
他开口说:“朕得此妇,如得天助。江山永固,非一人之功,乃与卿共之。”
百姓开始呼喊。起初是零星几声,随后汇成一片。
“圣后千秋!”
“圣后千秋!”
呼声越来越高,震得台上的红绸都在颤动。有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老人拄着拐杖高举双手。一些女子抹着眼泪,她们不是宫人,也不是贵妇,而是街市上的平民。
沈知微抬手压了压。
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她终于开口:“今日之盛,非为我一人。愿天下女子,皆不必再以血洗冤,以命搏权。”
她说得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台下有个年轻的女医官,穿着素色布衣,手里还拿着药箱。她是去年科举入仕的首批女子之一。此刻她双膝跪地,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各国使臣面面相觑。北狄使者低声对副使说:“我们那边的女人连马都不能骑,她们竟敢这样说话。”副使没答,只盯着台上那个身影,眼里全是震动。
仪式继续进行。礼官引导各国外交使节献礼,每献一件,便有史官记下国名与贡物。金佛被安置在太庙偏殿,夜明珠嵌入登基大典所用的龙柱之上,珊瑚树则送往东宫,作为新帝书房的陈设。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
日头升到正中时,最后一支使团完成了朝贺。他们是来自极西之地的小国,名字拗口,服饰奇特,连通译都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听清他们的来意。
他们带来一幅地图,画的是海外诸岛与航线。图上标注了几处港口位置,其中一处写着“大周船队曾至此”。
裴砚接过地图看了一眼,递给沈知微。
她接过看了片刻,点头示意收下。
礼官宣布典礼结束,百官准备退场。
就在此时,太史令再次出列。
他手中捧着一本装订好的册子,封面漆黑,金字题写《大周实录·承平卷》。
“此卷已完成初稿,请陛下皇后过目。”
裴砚没有接,只说:“放进去吧。”
太史令明白其意,转身走向太庙。两名侍从打开大门,他独自走入,将书放入祖宗灵位旁的铜柜之中。
锁扣落下的一瞬,钟声响起。
三十六响,代表三十六州归心。
百姓再次跪倒,这次没有人带头,也没有人下令。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刻会被记入史书,成为后世传说的起点。
沈知微站在原地未动。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些热。她感到裴砚的手又伸了过来,这次是握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包住。
她没有抽开。
他低声说:“你听见了吗?”
她问:“什么?”
“他们叫你圣后。”
她没说话。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她,她在意的是那些名字能不能活下来,那些规矩能不能真的管事,那些女人能不能不再被人踩在脚下。
但他知道,今天不一样。
这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一次确认。确认她走过的路,是真的有人看见了。
各国使团开始陆续退出广场。北狄使者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撞上沈知微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低头行礼,动作比之前更重一分。
爪哇国的金伞收了起来,由仆人扛着离去。天竺僧人留下一段经文,说是祝福国家长久安宁。西洋使臣递上一份文书,请求允许他们的商船在南方港口停靠贸易。
一切都有条不紊。
沈知微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忽然问:“你说他们会传多少年?”
裴砚说:“只要大周还在,就会一直传。”
她摇头:“我不是问这个。”
他懂了。
他说:“不是一年两年。是每一代人都会知道,有过一个女人,从最底下爬上来,把天给撑住了。”
她没再问。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一点湖水的气息。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不知哪家的孩子混进了人群,正被母亲追着跑。
沈知微看着那个奔跑的小女孩,扎着两条辫子,鞋都跑掉了一只。
她忽然想起自己八岁那年,在沈家后院偷听先生讲课。她躲在窗下,听得入神,结果被嫡母发现,罚跪了一整夜。
那时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听她说一句话。
现在全天下都在等她开口。
她不想再说什么了。
裴砚察觉到她的疲惫,轻声说:“该回去了。”
她点头。
两人转身,准备走下高台。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台下传来。
是个女子的声音,很年轻。
“皇后娘娘!”
沈知微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是那个女医官。她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仍抱着药箱,脸涨得通红。
她说:“我……我想替所有读过书的女子,谢谢您。”
周围的人都安静了。
沈知微看着她,很久。
然后她走下三级台阶,走到那女子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一下很轻,却让女子猛地抖了一下,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沈知微转身重新走上台阶。
裴砚伸出手,她搭上去,两人并肩前行。
广场上的人没有立刻散去。许多人还站着,望着那道身影远去。
太阳偏西,光影拉长。
她的影子很长,一直延伸到宫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