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收回目光,指尖从那张写满线索的纸上移开。窗外兰漪阁的灯火依旧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眼睛。她没有再看第二眼,转身走向内殿。
片刻后,一道旨意从凤仪殿发出:今夜春寒未散,特召六宫妃嫔于正殿偏厅设诗文小宴,以养心性、敦情谊。
消息传到兰漪阁时,王令仪正在翻阅一本旧卷。她合上书,抬头望了一眼送信的宫女,“皇后娘娘亲邀?”
“是,还点名请您主诵《女诫》节选。”
王令仪嘴角微动,并未多言,只命人取来素色外袍,换下家常衣裳。她知道这是试探,也明白自己不能退。
晚宴准时开始。偏厅灯火通明,几位低阶妃嫔已到场,低声交谈。沈知微坐在主位,神色平和,见王令仪进来,微微颔首。
“妹妹来了,请坐。”
王令仪行礼落座。茶过三巡,沈知微开口:“今日不谈规矩,只论才情。听说你自幼熟读诗书,不如先为大家诵一段《女诫》,也好教我们这些愚钝之人。”
众人安静下来。王令仪起身,清了清嗓音,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她的声音平稳,语调不疾不徐,字句之间透出几分学养底色。
念完,沈知微轻轻鼓掌。“说得极好。只是这古训虽重德行,却少了一股生气。不如我们即兴作诗,题目就叫‘寒梅喻志’,限七步成句,如何?”
没人敢接话。气氛一时凝住。
沈知微站起身,缓步走至堂中。“我先来。”
她略一沉吟,开口道:
“孤芳不惧雪,冷蕊自生春。
何须群英顾,独影亦凌尘。”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这首诗表面咏梅,实则立骨。她说的是花,也是自己——一个出身卑微却被推上高位的女人,不需要谁的认可,也能站在风雪之中。
几位妃嫔面露敬色。有人小声称赞:“娘娘此诗,气度非凡。”
王令仪低头坐着,手指轻轻摩挲茶杯边缘。她没说话,但眼神变了。
沈知微看着她,“轮到你了。”
王令仪起身,走到中央。她走了七步,吟道:
“枝头凝玉魄,月下动清魂。
欲报东君意,先承雨露恩。”
诗句工整,意境温顺。说的是梅花感念春风,不敢逾越半分。
沈知微笑了笑,“妹妹诗才果然出众,词句雅致,令人佩服。”
可她话锋一转:“只是这‘承恩’二字,让我有些感慨。你说,若无人施恩,这梅还能开吗?”
王令仪抬眼。
沈知微继续说:“我倒是觉得,风雪压得越狠,根扎得越深。它开花不是为了谢谁,而是因为它本来就要开。”
厅内无人应声。那些原本等着看热闹的人,此刻都低下了头。
茶歇时,妃嫔们三两交谈。沈知微端着茶盏走近王令仪,在她身边坐下。
“你也看到了,宫里有些人,总以为女人的位置,是男人给的。”她语气平淡,“包括我自己,也曾被人说不过是靠着陛下宠爱才坐上这个位子。”
王令仪握着杯子,没说话。
沈知微轻叹一声,“才不如德,德不如势。这话听着无奈,却是实情。我不怕别人有野心,只怕她们看不清局势。”
她说完,闭了下眼。
心镜启动。
三秒静默。
一个念头清晰浮现——“她竟如此清醒……我若独行,终将如那礼部尚书一般被连根拔起。”
沈知微睁开眼,心中已有定数。
她转头看向王令仪,语气忽然温和:“妹妹可知,我最敬佩的女子是谁?”
王令仪摇头。
“是当年替父从军的那个女子。”沈知微说,“她不争名位,也不求封赏,只为守住一家安宁。那样的人,才是真英雄。”
王令仪怔了一下。
沈知微接着说:“如今朝中有些老臣,把持要职几十年,寒门子弟拼尽全力也难出头。他们把权位当成私产,把百姓当成草芥。你觉得,这样对吗?”
王令仪终于开口:“不对。可一人之力,如何撼动整个世家?”
“所以才需要联手。”沈知微直视她,“你有才学,有背景,若肯放下成见,未必不能改变些什么。”
王令仪沉默良久。
宴席结束,众人陆续告退。沈知微留下王令仪,带她进了偏殿。
殿内只剩两人。沈知微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支金簪。簪身细长,顶端嵌着一片鎏金羽翅,在灯下泛着暗光。
“这是先皇后留下的东西。”她说,“她一生未能真正执掌后宫,临终前托付给我,说希望有一天,能交到一个愿意为公义而战的女子手中。”
王令仪看着那支簪子,呼吸微微变重。
沈知微将它递过去,“今日给你,不是为了拉拢你,而是我相信你能看清谁才是真正挡在我们前面的人。”
王令仪没有立刻接。
“娘娘……您不怕我是另一个沈清瑶?”
“沈清瑶只为自己谋利,你要的是尊严。”沈知微说,“而且,我能听见你心里的声音。”
王令仪猛地抬头。
沈知微笑了下,“别紧张。我只是知道,你在害怕。怕走错一步,万劫不复。但你要明白,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是来自凤座上的女人,而是那些躲在朝堂深处,不愿放手权力的老狐狸。”
王令仪终于伸手接过金簪。她的手有些抖,但握得很紧。
“臣妾愿弃前念。”她低声说,“共抗那些视寒门如草芥的世家老臣。”
沈知微点头,“从今往后,礼部与户部的动向,你我互通消息。尤其是药材一事,绝不能再让他们操控生死。”
“是。”
两人又密议半刻。王令仪提出可借王氏门生在地方施压,沈知微则答应为其提供宫中情报支持。约定今后每月初五,由心腹宫女在御花园西侧凉亭交换纸条。
事毕,王令仪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沈知微一眼。
“娘娘。”她说,“这支簪子,我会用它守住该守的东西。”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门关上后,她独自坐回案前。烛火映在脸上,光影分明。她翻开奏帖,提笔批红,动作干脆利落。
外面传来更鼓声。夜已深。
她批完最后一本,搁下笔,抬眼望向窗外。兰漪阁的灯还亮着,但这一次,窗纸上的影子不再是一个人来回踱步,而是停住了,仿佛在思索什么。
沈知微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
桌上摊开的纸上,写着几个名字:王令仪、周主事、礼部尚书。
她在“王令仪”旁边画了一个圈,然后写下两个字:可用。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今日金簪为誓,明日刀锋同指。**
她刚要合上纸页,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女官推门而入,脸色发紧。
“娘娘!”她压低声音,“刚收到线报,李氏那边连夜写了封信,派人送往城南一位老儒手中。内容不明,但收信人曾是沈清瑶的启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