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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河书屋 >  东宫引 >   第101章 牵线

秘书监值房狭小而肃静,只余下江云铮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窗外是京华深秋惯有的灰蒙天色,映得室内也一片沉郁。

他身上那袭深青色的五品秘书监官袍,浆洗得挺括,袖口一丝不苟地束着腕,案头堆积的文书散发着墨与纸特有的微涩气息,这方寸之地,突然被一道声音打破了宁静。

“笃笃笃。”

敲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丝刻意的圆滑。

江云铮笔尖一顿,墨点微晕。

他抬眼,尚未应声,门便被推开一条缝。一张圆润富态、油光水滑的脸庞挤了进来,正是他的岳父,皇商巨贾王敬山。

“贤婿!忙呐?”

王敬山脸上堆砌着过分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每一道褶子都仿佛精心熨烫过,透着商贾特有的热络。

他反手极其轻巧地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这才搓着手,迈着与他体型不甚相符的轻快步子凑到书案前。

那身用金线密织着繁复如意纹的锦缎袍子,江云铮搁下笔,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岳父大人今日怎得空来此?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哎哟,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我这乘龙快婿了?”

王敬山笑得见牙不见眼,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带来更浓郁的香风与铜臭气。

他肥胖的手指在光洁的乌木案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贤婿啊,你如今出息了!秘书监!天子近臣!我们王家脸上有光,大大的有光啊!”

江云铮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椅背,拉开一丝距离:“岳父过誉了。不知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王敬山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换上一种故作神秘的亲昵,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哄骗孩童般的诱哄:“贤婿啊,你看,你如今是官身清贵,前程似锦。可咱们王家呢,虽说也薄有家资,捧的更是皇家的饭碗……”

“……可终究,差那么一层意思,你懂吧?商贾,终究是商贾,上不得真正的台面。”

他顿了顿,观察着女婿的神色,见江云铮面无表情,便继续道:“你妹妹瑶儿,你是知道的,出落得花朵儿一般,性子也娇纵。我和你岳母寻思着,不能委屈了她,得给她找个顶顶好的人家!让她后半辈子,风风光光,受人敬仰!也让我们王家……嘿嘿,沾沾光,改换改换门庭的气象!”

江云铮的心沉了下去,他隐约猜到岳父想说什么。

果然,王敬山眼中精光一闪,肥胖的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趴在案上,:“贤婿!眼下就有个天大的好机会!听说,大将军姜烨府上,有位正当龄的公子,还未婚配!那可是执掌京畿兵权、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姜家啊!真正的顶级勋贵!要是……要是能把瑶儿送进姜家的大门……”

“岳父!”

江云铮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惊愕和本能的抗拒而拔高了一瞬,随即又强行压下,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您可知您在说什么?姜府的门第,岂是我等……”

“哎!贤婿莫急!听我说完!”

王敬山急切地摆着手,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锐利起来,“门第是高,可事在人为嘛!你如今是秘书监,与姜大将军同朝为官,总有见面说话的机会!这就是天大的缘分!”

他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锦绣前程,“咱们王家,别的没有,诚意和实力是足足的!我特意备了一份厚礼……”

说着,王敬山竟从他那宽大的锦袍袖袋里,掏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厚得惊人的礼单!那纸张用的是顶级的洒金笺,在昏暗中都闪着细碎的金光。

他小心翼翼地将礼单展开一角,推到江云铮面前,献宝似的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唾沫横飞:

“贤婿你看!南海的龙眼明珠,颗颗都有鸽子蛋大!西域的鸽血红宝石,成色极品,宫里都少见!还有前朝顾恺之的真迹《洛神赋图》残卷!啧啧,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托了多少关系才弄到手的!更有城东最旺的两处铺面,西郊五百亩上好的水田!这些,都是给姜府的见面礼!只要姜大将军肯点个头,让两家小辈相看相看,后续还有重谢!”

那礼单上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浓烈的铜臭气,刺得江云铮眼睛生疼。

他看着岳父那因激动而泛着油光的圆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自己。

他这身官袍,他苦心维持的清贵体面,在岳父眼中,

不过是一块敲开更高权贵之门的垫脚石!而他自己,就是那个被推出去、捧着这堆散发着铜臭的“诚意”去献媚的说客!

“岳父!”

江云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此事绝无可能!姜大将军为人清介刚直,最恶这等攀附行径!您这是让我去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

王敬山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瞬间阴沉下来,圆脸上的肉微微抖动,眼中射出商贾特有的精明与狠厉,“江云铮!你如今是官老爷了,翅膀硬了,瞧不起我们王家这商贾门庭了是不是?”

他直呼其名,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别忘了!当年是谁供你十年寒窗?是谁在你父亲病逝、家徒四壁时,一车车米粮银钱送过去?没有我王家的银子铺路,你能安心读书?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你这身官袍底下,穿的可都是我王家的锦缎!”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作响,一方端砚里的墨汁都溅出几滴,恰好落在江云铮深青色官袍的袖口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漆黑污迹!

“瑶儿是你妻子的亲妹妹!是王家的希望!我这个做父亲的,倾尽所有为她谋个好前程,有什么错?!”

王敬山的声音又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悲愤,眼圈甚至微微泛红,“就让你去递个话,送份礼,牵个线,这点小事,于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在你眼里,就成了自取其辱?我王家的脸面,瑶儿的终身,在你心里就一文不值吗?!”

他指着江云铮袖口上那几点新染的墨渍,仿佛那是女婿忘恩负义的罪证:“你如今是清贵了!可你的根,还在王家!没有王家,就没有你的今天!这件事,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否则……”

他眼神阴鸷,后面威胁的话没有出口,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江云铮的脖颈。

值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王敬山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江云铮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那团湿冷的墨污。指尖沾染上一点漆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芜的死寂。

“……我……知道了。”

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砾摩擦,“礼单……留下吧。”

王敬山心满意足地将那份厚厚的礼单郑重地放在江云铮案头最显眼的位置,仿佛放下的是王家通往勋贵阶层的金钥匙。

这才像一只得胜的、油光水滑的硕鼠,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值房。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熏香与铜臭。

值房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案头那份洒金礼单,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金光。

次日,天光微熹,厚重的宫门在沉闷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

身着各色官袍的朝臣鱼贯而出,步履或沉稳,或急促,在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宫道上留下细碎的声响和深浅不一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朝堂特有的庄重与一丝散朝后的倦意。

江云铮瞬间锁定了前方那个挺拔如松、步履沉稳的玄色身影——大将军姜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与忐忑,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姜兄!留步!”

江云铮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有些突兀。

姜烨微微侧过头“江大人。”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下速度不减。

江云铮与之并肩而行。

深青色的官袍下摆因这急促的动作而微微翻卷,露出底下崭新的官靴“姜兄,今日朝会,陛下对西北军务多有垂询,令郎晏珩将军年少有为,在西北浴血奋战,至今未归,真是辛苦了!”

江云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而充满敬佩,“待晏珩将军凯旋,那必是战功赫赫,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啊!姜家一门忠烈,国之柱石,实在令人钦羡!”

姜烨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薄唇紧抿,没有接话。

西北战事胶着,儿子的生死安危,是他心底最深的隐忧,此刻被江云铮刻意提起,如同用钝刀子刮骨。

江云铮见姜烨沉默,心中更紧,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闻府上千金,亦是名门淑媛,诰封郡主,才貌双全,京中无人不赞。姜兄真是好福气,儿女皆是人中龙凤!”

“江大人,”

姜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你我同僚多年,有话不妨直言。

江云铮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姜兄慧眼……实不相瞒,下官确有一事相求。”

他顿了顿“下官家中有一妻妹,闺名王瑶,正值芳龄,品貌尚可,性情温顺。下官……下官斗胆,想想为令郎晏珩将军,做个媒,牵条线……”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姜烨的脚步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江云铮。

“哦?”

姜烨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为小儿做媒?”

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冰凉的嘲讽,“江大人有心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冷硬,“犬子此刻尚在西北边陲,刀光剑影,是生是死尚且不知。此时谈婚论嫁,岂非儿戏?岂不是耽误了令妻妹的青春?江大人还是莫要开这等玩笑为好。”

“不不不!”

江云铮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急切地辩解,“姜兄言重了!晏珩将军吉人天相,必能凯旋!下官……下官也只是想先结个善缘,让两家小辈知晓彼此,待将军凯旋,再行相看也不迟!我家……我家也是诚意满满!”

同时手忙脚乱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那份被王敬山视为“金钥匙”的洒金礼单。

那礼单折叠得整整齐齐,但在江云铮微微颤抖的手中,显得有些狼狈。

他近乎是强行塞到了姜烨面前,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迫切:“姜兄请看!这是下官家中,特意备下的一点薄礼,权当是是给晏珩将军的贺仪,也是我们王家的一片赤诚之心!您过目!请务必过目!”

姜烨的目光并未立刻落在那份刺眼的礼单上。

几息之后,姜烨才极其缓慢地伸出两根手指,用指尖捻起了礼单的一角。

他并未展开,只就着这个姿势,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洒金小字上快速扫过。

南海明珠、鸽血红宝、顾恺之真迹、旺铺地契、水田庄园……每一个字眼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身为武将世家家主的骄傲。

那份量之重,价值之巨,足以让任何人心动,却也赤裸裸地昭示着商贾的“诚意”就是这堆积如山的金银!

姜烨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度轻蔑和厌恶的弧度。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江云铮,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宫道上,其他官员早已走远,只剩下他们两人僵持在这片冰冷的阴影里。

风穿过宫墙,发出呜呜的低咽。

终于,姜烨将那礼单极其随意地合拢,并未递还给江云铮,而是随意地捏在手中,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

他重新迈开脚步,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江大人,此事关乎小儿终身,也关乎我姜氏门楣,容不得半点轻率。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这样吧,待小儿……从西北归来。若他平安,此事……或可再议。”

“姜兄!”

江云铮哪里肯放过这好不容易撬开的一丝缝隙?他立刻紧追不舍,声音带着急切的恳求,“下官明白!明白!自然要等晏珩将军凯旋!只是……只是能否先安排……安排小女与将军府上……彼此知晓一二?哪怕……哪怕只是远远见上一面?让小儿女们心中有个念想也好啊!”

姜烨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脚步更快,显然不想再与他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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