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的血战与负伤疾驰,并未阻挡住沈明远的脚步。他撕下衣襟,草草捆扎住左臂不断渗血的箭伤,凭借着过人的意志与对使命的忠诚,硬是撑过了接下来的路程。胯下骏马亦通人性,感知到主人的决绝,四蹄翻飞,不曾有片刻停歇。
数日后,风尘仆仆、面色因失血与疲惫而苍白的沈明远,终于抵达了京师。他未敢耽搁,甚至来不及处理已然肿胀发烫的伤口,凭着县令亲赐的令牌与密信,一路畅通,直抵皇城司专门接洽此类密报的衙署。
接待他的是一名面容冷峻的司丞。沈明远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单膝跪地,用未受伤的右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贴身珍藏的皮质扁囊。当那扁囊被取出时,司丞的目光骤然一凝——原本褐色的皮囊上,赫然浸染着一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边缘已然干涸发硬,中心处却仍隐隐透出湿意,那是沈明远一路奔波未曾止住的新血。
“卑职……幸不辱命。”沈明远声音沙哑微弱,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东塘村密报……及……御稻种……在此……”
司丞肃然起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带着体温与血腥气的皮囊。他并未多问,只沉声道:“壮士辛苦,即刻延医诊治。”随即命人扶下几乎站立不稳的沈明远,自己则手持皮囊,转身疾步向内宫走去。
事关“御稻”与“晚收增实”之论,又有护送者血染文书之状,此报被以最高优先级,迅速呈递至御前。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年富力强的皇帝刚批阅完一批奏章,正欲稍事休息,闻听此报,立刻宣见。当那染血的皮囊被司丞亲手捧至龙案之上时,皇帝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他并未急于去看内中的文书,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暗沉的血迹,指尖传来一种粘稠与冰冷交织的触感。
“何人护送?”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司丞躬身禀道:“乃源水县县令亲随,名沈明远。途中遇悍匪截杀,其左臂中箭,仍力战护种,疾驰入京。”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微微颔首。他这才亲手解开皮囊,取出了被油纸、防潮布层层包裹的物事。先展开那份《晚收增实禀》,快速阅过。当看到“成熟期迟十日有余”、“丰实逾三成”等字眼时,他的眉头微微挑起。
接着,他打开了那个存放稻穗的木匣。三支金灿灿的稻穗静静躺在棉絮之上,历经长途颠簸与血火洗礼,它们依旧保持着在李青禾窗前时的饱满姿态,颗粒圆润,金芒内蕴。尤其在那殿内辉煌灯火的映照下,更显不凡。而那木匣的边角,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丝来自皮囊的暗红血迹,映衬着稻穗的金黄,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皇帝放下禀文,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拈起一支稻穗,放在掌心细细端详。他捻动着一颗颗坚硬的谷粒,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这金黄的谷壳,看到其背后所代表的可能。
良久,他抬起眼,看向垂手恭立的司丞,声音沉稳地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依此禀所载,若此稻得以广种,依卿所判,于天下粮赋,能增几何?”
司丞早已在心中推算过无数次,此刻毫不犹豫,躬身清晰奏道:
“陛下,据此稻晚收增实三成之效,若择适宜之地广种,精心推行,假以年月,臣初步估算……或可增天下粮赋,半成之数。”
“半成……”
皇帝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指间依旧摩挲着那支金穗。半成,听来似乎微不足道,然置于整个天下的庞大粮赋基数之上,那便是数以百万石计的粮食!是无数可能因缺粮而引发的动荡得以平息,是国库更加充盈,是边军粮秣更为稳固!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龙案上,那染血的皮囊、带着血痕的木匣、金黄的稻穗、以及奏报上“东塘村李青禾”的名字,交织在一起。一枚自宫中流出的稻种,在遥远的村庄历经试炼,又以忠诚卫士的鲜血为代价重返宫阙,最终指向的,是一个关乎国本民生的巨大可能。
皇帝缓缓将稻穗放回匣中,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一小片血迹旁停留片刻。
“传朕旨意,厚赏护送之人沈明远。着农司、户部即刻派员,密赴东塘村,详勘此稻诸般性状与推广之可能。不得声张,务求详实。”
“臣,遵旨。”
塘埂方向。 月华如水, 静静流淌过寂静的村落。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溪边那块惯常的礁石之上。 浑浊的目光…… 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 穿透了重重宫墙, 清晰地看到了紫宸殿内, 帝王抚穗问策的那一幕。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染了皇权威严与稻谷清香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血——……” 声音顿了顿, 似在品味那染透皮囊的忠诚与牺牲。 “…——种——…” “…——入——…”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微小之物撬动天下格局的深沉预见, 向下一点。 “…——宫——…”
“血种入宫——!!!”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清冷的月辉与缥缈的夜雾。 遥远的京师, 宫门深锁, 而那三支染血的稻穗所带来的讯息—— ……已——……如——……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即——……将——……激——……起——……影——……响——……深——……远——……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