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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八的日头,惨白地悬着,照不透河滩地弥漫的灰败。土窑口那堆巨大的棉山灰烬,被寒风卷起黑色的碎屑,如同送葬的纸钱,打着旋儿扑打在窝棚破败的草帘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窑口,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灰烬更厚的死寂。溃烂的右手腕裹着洁净的白棉布,秀秀留下的琥珀药膏镇压了灼伤的剧痛,只余下沉闷的钝麻,如同皮肉之下埋着烧红的铁块。怀里,那三斤焦黑污秽的棉絮,被破油布死死裹着,紧贴冰冷的心口,是火狱中抢回的余烬,也是悬在头顶的、无法兑现的债。

纺?

蜡壳深处那无声肿胀的溃烂,在每一次心跳中闷闷地鼓胀。腕子稍一用力,白棉布下便传来撕裂的锐痛。

活路?

似乎……又堵死了。

就在这时——

“嘚嘚……嘚嘚嘚……”

一阵极其清晰、带着巨大威仪和不容置疑的……马蹄声!

混杂着……整齐划一、沉重如鼓的……脚步声!

猝然……撕裂了……河滩地……死寂的……寒风!

不是村汉!

是……官靴!是……皂隶!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缩!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滞的死寂瞬间被巨大的、冰冷的警惕刺穿!如同嗅到血腥的孤狼!她枯槁的头颅极其僵硬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向塘埂方向——

两骑!

当先一骑!通体漆黑!膘肥体壮!马背上端坐一人!身着半新靛蓝官袍,头戴乌纱,面容清癯,三缕细须随风微动,正是那日公堂上拍案验印的——县丞!

他身后!紧跟着四名持水火棍的皂隶!皂衣肃杀!面色冷硬!步伐沉重整齐!踏碎一地霜壳!

直扑!

目标……极其明确!

正是……塘埂下……这间……飘摇欲坠的……窝棚!

“吁——!”

县丞勒住缰绳,黑马前蹄扬起,喷出两道浓白的鼻息。他细长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极其缓慢地扫过土窑口那堆巨大的灰烬坟丘,扫过窝棚破败的草帘,最终……极其凝重地……落在了……窑口……那个枯槁如鬼、裹着破絮、右手缠着白布的身影之上!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溃烂的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怀中那包焦棉!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警惕剧烈地翻涌!夺地的官司才了几天?陈家的报复?还是……那卷粘连蜡壳血痂的官契……又招来了……新的祸事?!

“李青禾?”县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清冷,如同冰凌相击。

“民妇……在。”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刮过锈铁,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县丞极其利落地翻身下马。靛蓝的官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冻土,带着一股浓重的墨香和官威气息。他一步一缓,极其沉稳地……走到窝棚前,距离李青禾五步之遥站定。细长的眼睛极其专注地……极其缓慢地……扫过她枯槁的脸,扫过她深陷眼窝里那片沉滞的死寂,更……极其凝重地……落在了……她怀中……那个……被破油布死死裹着、边缘露出一点焦黑棉絮的……布包之上!

“火中取棉……”县丞的声音极其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贞——韧——如——丝——!”

这八个字!

如同……八道……无形的……惊雷!

瞬间……劈开了……河滩地的……死寂!

更……狠狠地……劈在了……李青禾冻僵的……神经上!

火中取棉?

贞韧如丝?

谁?!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滞的死寂瞬间被巨大的惊骇撕裂!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块,极其凶狠地……钉在了县丞那张清癯、看不出喜怒的脸上!

“夫人……”县丞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温和的……敬意!他极其轻微地、却带着巨大力量感地……朝着……县衙的方向……拱了拱手!

“……亲口所言!”细长的眼睛再次极其专注地落在李青禾怀中那包焦棉上,声音清晰无比:

“……夫人心系桑梓,闻听河滩地有烈妇,火焚棉山而不弃,灰烬之中扒取残棉三斤,其志可悯,其行可彰!更闻其纺纱坚韧,虽处绝境而丝缕不绝,贞——韧——如——丝——!实乃……妇德典范!”

夫人?

县令夫人?!

“夫人赞你‘火中取棉,贞韧如丝’!”

嘶哑的宣示在惨白的日头下猛烈回荡!

撞在李青禾骤然空白的脑海!

撞在身后四名皂隶骤然挺直的腰杆上!

更……撞得……塘埂枯死的芦苇丛后……那些窥伺的、浑浊的眼睛……如同被瞬间灼伤!猛地缩了回去!

火中取棉?

贞韧如丝?

妇德典范?

这……是她?

是她这蜡裹血指、从地狱灰烬里扒出三斤焦棉的……扫把星?!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扭曲的冰冷窒息,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将她胸腔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冻僵!凝固!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被撕裂的惊骇剧烈地翻涌着!她想嘶吼!想将这顶“妇德”的高帽狠狠砸回那张清癯的脸!

可……喉咙如同被滚烫的棉絮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嘶鸣!

县丞细长的眼睛依旧平静无波。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枯瘦的右手,朝着身后一名皂隶极其轻微地……一点头。

那皂隶如同得到号令,极其迅速地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半旧的靛蓝布袋!动作麻利地打开袋口!

光!

刺目的光!

不是银光!是……一种……更加夺目、更加冰冷的……铜——光——!

整整一袋!簇新!锃亮!边缘带着锋利锐角的……铜钱!在惨白的日头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芒!更……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崭新的……金属气息!

县丞枯瘦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捻起一枚……还带着铸造余温的……簇新铜钱!极其清晰、极其稳定地……掷向……李青禾脚前……冰冷肮脏的……冻土之上!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金玉相击的……锐响!

崭新的铜钱……在冻土上……极其锋利地……旋转着!

边缘的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市价……”县丞的声音如同冰凌相击,清晰得没有一丝波澜,“……棉纱三钱一斤。夫人体恤,特命本官……”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指向……李青禾怀中……那个……破油布包裹!

“……以此焦棉为质!购你……日后所纺……上等细纱!”

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铁弹!

“……百——文——一——斤——!”

“百文一斤——!!!”

嘶哑的宣价如同九天落雷!

狠狠炸碎了河滩地的死寂!

百文!

一斤!

市价的三倍有余!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一晃!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被撕裂的惊骇瞬间凝固!巨大的冲击混合着一种被彻底颠覆的冰冷眩晕,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她翻涌的业火!

百文?

一斤纱?

这……是……梦?!

“不够?”县丞细长的眼睛极其轻微地眯了一下,枯瘦的嘴角极其难以察觉地……向上……扯动了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他枯树皮般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再次……捻起一枚……簇新的铜钱!

极其稳定地……

极其精准地……

再次……掷向……李青禾脚前……那枚……犹自旋转的……铜钱之旁!

“叮——!”

第二声清脆的锐响!

两枚簇新的铜钱……如同两枚冰冷的……烙印!

死死地……钉在了……冻土之上!

“二百文。”县丞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此三斤焦棉……权作定金!购你……第一斤……‘贞——韧——丝——’!”

二百文!

三斤焦棉!

作定金!

换一斤纱?!

纱价……

骤——翻——倍——!!!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实质的巨浪,瞬间将李青禾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凝固的惊骇剧烈地摇曳着!眼前……县丞清癯的脸、皂隶肃杀的身影、脚前两枚簇新刺目的铜钱……连同……怀中那三斤焦黑污秽的棉絮……都……在惨白的日头下……剧烈地……扭曲!旋转!

“嗬……嗬嗬……”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极其艰难地挤出牙关。

县丞不再言语。

枯瘦的手臂极其缓慢地抬起。

靛蓝的官袍袖口……如同垂天的……幕布!

极其稳定地……朝着……李青禾怀中……那个……破油布包裹……

平——伸——!

意思……极其明确!

焦棉……拿来!

定金……留下!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低下。

布满血丝的眼睛……

死死地……

钉在了……

自己怀中……

那个……被破油布死死裹着的……

三斤……焦棉之上!

破油布之下。

那焦黑污秽的棉絮……

此刻……似乎……正被那“贞韧如丝”的评语……

强行……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边!

她溃烂的、包裹着白棉布的右手……

极其缓慢地……

抬起。

枯槁的手指……

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

僵硬……

极其轻微地……

却又无比用力地……

扯开了……

怀中……

那……紧紧缠绕的……破油布!

焦黑!污秽!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三斤焦棉!

如同……一块……来自地狱的……黑金!

极其赤裸地……

暴露在……惨白的……日头之下!

暴露在……县丞细长的……目光之中!

暴露在……那两枚……簇新刺目的……铜钱之旁!

递!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感!

枯槁的手臂极其僵硬地伸出!

将那包……焦黑的……命根子……

极其缓慢地……

递向了……

那……靛蓝官袍袖口下……枯瘦的……手掌!

接!

县丞枯瘦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极其随意地……接过了那包焦黑的棉絮。动作轻描淡写,仿佛接过一捧尘土。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细长的眼睛依旧极其平静地……钉在李青禾枯槁的脸上!

另一只手极其随意地一挥。

身后那名持钱袋的皂隶极其麻利地弯腰!

枯树皮般的手极其粗暴地……抓起……李青禾脚前……那两枚……簇新的铜钱!

连同钱袋里……哗啦啦……倒出的一大把……同样簇新锃亮的……铜钱!

极其凶狠地……

一股脑……

塞进了……

李青禾枯槁的、裹着白棉布的……右手……掌心!

沉!

冰冷!坚硬!边缘带着锋利锐角的铜钱!

如同烧红的铁弹!

狠狠……灼烫着……白棉布下……那片依旧麻木钝痛的……焦红皮肉!

“叮当……叮当……”

几枚铜钱……从她枯槁僵硬的手指缝隙间……滑落……

砸在……冰冷的……冻土上……

发出……极其清脆……又无比刺耳的……锐响!

县丞不再看她。

极其利落地转身。

靛蓝的官袍下摆拂过冻土。

翻身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

“嘚嘚……嘚嘚嘚……”

马蹄声再次响起。

带着那包焦黑的棉絮。

带着四名皂隶沉重的脚步声。

极其迅速地……

消失在……

塘埂尽头……

灰败的……天际线。

风,卷着黑色的灰烬碎屑,掠过李青禾枯槁的脸颊。

她依旧死死钉在原地。

深陷的眼窝里……

那片剧烈摇曳的惊骇缓缓沉淀。

被那掌心冰冷的沉重……

被那滑落铜钱的锐响……

强行淬炼成……

一种……

更加坚硬……

也更加……冰冷的……

内核。

溃烂的、包裹着白棉布的右手……

极其缓慢地……

抬起。

枯槁的手指……

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

小心翼翼……

极其轻微地……

却又无比用力地……

攥紧了……

掌中……

那堆……

冰冷、坚硬、边缘锋利的……

簇新……铜钱!

铜钱的边缘……

极其锋利地……

刮擦着……白棉布粗糙的表面……

发出……

极其轻微……

却无比清晰的……

“沙……沙……”声。

如同……

攥住了……

一条……

淬火的……

锁链。

二百文……

能买……四刀……毛边纸……

够小树……写……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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