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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霉味刺鼻的库房里,云映雪指尖拂过一册泛黄旧账。

> 一行模糊墨迹下,“江南盐运司”几个字如毒蛇出洞。

> 三万两雪花纹银的去处,被浓墨狠狠抹去,只余一团狰狞污迹。

> 她脊背窜起一股寒意,指尖冰凉。

> 母亲临终前染血的旧账本,在袖中无声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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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那场裹挟着无形刀光剑影的“协助查账”,最终以谢砚之被宫中急召而告一段落。他离去时,玄色蟒袍拂过门槛,未曾再看云映雪一眼,但那道冰冷背影留下的无形压力,却如同跗骨之蛆,沉甸甸地压在侯府的每一个角落,更沉沉地压在云映雪的心头。

谢砚之并未带走所有账册,只圈定了几个年份和名目,命人抄录副本送至刑部。这看似公事公办的态度,却更像是在侯府这潭深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搅动起无数暗流,也暂时将云映雪推离了风暴的中心。然而,云映雪深知,那位“活阎王”绝不会就此罢休。他像一头极具耐心的猎豹,暂时隐入了阴影,目光却从未真正移开。

西跨院的油灯,再次彻夜长明。只是这一次,云映雪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那些新近厘清的账目上。她将目标,投向了侯府库房深处——那些被尘封多年、几乎无人问津的陈年旧账。尤其是永昌侯沈弘文承袭爵位之初,以及……她母亲尚在京城时的那几年。

库房深处,空气比账房更加凝滞、污浊。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肆意缠绕。光线昏暗,仅靠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方寸之地。霉腐的气息混杂着纸张朽坏和蠹虫啃噬的酸臭,浓烈得令人作呕,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经年的尘埃。

云映雪用一方素帕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搬动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几乎要散架的旧账册,动作轻柔,生怕一个不慎就让这些脆弱的纸张彻底化为齑粉。指尖拂过粗糙泛黄的封面,留下清晰的指痕,灰尘呛得她喉咙发痒。

她寻找着永昌侯沈弘文承爵后第三年,以及母亲留下的模糊账本上隐约对应年份的册子。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只有蠹虫在纸页间沙沙爬行的微响,如同死神的低语。

终于,几册装订略新、但同样布满灰尘的账本被她从一堆故纸中抽了出来。封皮上模糊地写着“昭宁十一年总账”字样。昭宁十一年,正是沈弘文承爵第三年。

她拂去厚厚的积尘,在油灯微弱的光晕下,屏息凝神,一页页翻动。纸张脆黄,墨迹多有晕染,条目也远不如后来的账册“规范”,显得粗疏而随意。她看得极慢,指尖在那些模糊的数字和潦草的批注上缓缓移动,乌木算盘搁在膝上,偶尔拨动几颗珠子,发出沉闷的轻响。

起初,是些寻常的开支:侯府修葺、田庄租赋、各房月例、人情往来……数目虽然不小,但也还在勋贵府邸的常理之中。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翻到年中部分,一行夹杂在众多日常开支中、墨迹格外浓重的记录,突兀地撞入她的眼帘。

**“七月初三,付通源票号,凭票兑付,纹银叁万两整。”**

三万两!

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足以在京城购置数座五进大宅,或是支撑一支小型军队半年的粮饷!

云映雪的指尖猛地顿住,呼吸微微一滞。她迅速扫向这笔款项的“用途”一栏。那里,只有一行极其潦草、仿佛仓促写下的字迹,墨色也比其他条目深重许多:

**“江南盐运司,解司库亏空,特支。”**

江南盐运司!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云映雪的眼底!盐务!历朝历代都是油水最厚、干系最重、也最容易滋生贪腐的命脉之地!永昌侯府,一个世袭勋贵,与远在江南的盐运司衙门,有何“亏空”需要填补?且是整整三万两白银?

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这行记录下方的“备注”栏,原本似乎还有字迹。但此刻,那里只剩下一个触目惊心、足有铜钱大小的、被浓墨彻底涂抹覆盖的污迹!墨团漆黑浓重,浸透了纸张,几乎要将那一小块地方彻底洞穿,透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毁灭意味!仿佛书写者怀着极大的恐惧和决绝,要将某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彻底埋葬。

云映雪凑近油灯,几乎将眼睛贴在纸面上。昏黄的光线下,那团浓墨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被覆盖的墨迹的淡痕,但无论如何也辨认不出原字了。她尝试用指尖极轻地触碰那墨团边缘,触感僵硬冰冷,带着一种不祥的滞涩感。

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她的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三万两白银,流向江南盐运司,一个被粗暴抹去的备注……这绝非寻常的公务往来!这像是一道刻意留下的、却又被慌忙掩盖的伤疤!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迅速翻动后面的账页。果然,在昭宁十一年的年末,以及次年的账册中,又零星发现了几笔数额巨大、用途指向同样模糊的支出:

**“腊月十五,付利通钱庄,银壹万贰仟两,江南道采买‘贡物’。”**

**“昭宁十二年五月,付……银捌仟两,补……南盐课积欠。”**(后面几个字被虫蛀得模糊不清)

**“九月,付……银伍仟两,江南盐运司……年敬。”**(“年敬”二字勉强可辨,但前面款项名目同样缺损)

这些记录或字迹潦草模糊,或被虫蛀鼠咬缺损,或被墨迹晕染遮盖,如同一个个刻意留下的谜团碎片。但所有矛头,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地方——江南盐务!而那巨大的、去向不明的金额,则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粗略估算,仅昭宁十一、十二两年间,流向江南的、用途蹊跷的银子,就超过了五万两!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云映雪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扭曲晃动,如同鬼魅。库房深处死寂一片,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中疯狂擂动,咚咚作响。

她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薄薄的衣袖,紧紧按住了贴身收藏的那本母亲留下的旧账本。那粗糙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封皮,此刻隔着衣料,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出惊人的灼热感,直烫到她的心底。

母亲临终前染血的呓语,破碎的字句——“京城……侯府……小心……账……别去……别……”

那些模糊的、被她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猛烈地炸开!母亲那枯槁绝望的脸,那死死攥着她、几乎要掐入她骨头的冰冷手指,那被鲜血和恐惧淹没的、无法言说的秘密……瞬间与眼前账册上那狰狞的墨团、那指向江南盐务的巨额款项,轰然重叠!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这侯府,这金碧辉煌的牢笼深处,隐藏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血腥!而那本母亲留下的旧账本,或许正是开启这地狱之门的钥匙,也或许是……将她彻底焚毁的引信!

她猛地合上手中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旧账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昏黄的光线在库房深处剧烈晃动,将她苍白的脸映得明灭不定。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令人窒息的霉腐气息,这无声诉说着罪恶的故纸堆,几乎要将她吞噬!

云映雪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将那几本至关重要的旧账册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她吹熄了油灯,库房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母亲那本旧账本在怀中散发出的、无声的灼烫,指引着她逃离的方向。

她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冲出库房沉重的木门。外面清冷的夜风猛地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气息,却丝毫驱不散她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她一路疾走,心跳如鼓,不敢回头。仿佛身后那扇重新关闭的库房大门内,有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回到西跨院那间冰冷的厢房,插上门栓。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黑暗中,她摸索着点亮桌上唯一的一盏小油灯。昏黄如豆的光芒,勉强驱散了身周的黑暗,却照不透她眼底深沉的恐惧。

她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几本旧账册,放在桌上。然后,如同进行一场神圣又恐惧的仪式,她解开了贴身小衣的系带,取出了那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账本。

油布一层层揭开。熟悉的、带着母亲气息的粗糙封皮露了出来。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经年累月摩挲留下的、光滑的痕迹。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无法抑制的战栗,翻开了第一页。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娟秀却因虚弱而显得颤抖的字迹映入眼帘。记录着一些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小额收支:某年某月,购棉布几匹;某日,付绣娘工钱几何;某次,得碎银几钱……

她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汗意,一页页翻过,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终于,在账本中后段,一处字迹格外潦草、墨迹深浅不一的记录旁,她的目光死死钉住!

那里,在记录了一笔“收绒线钱一百文”的下方空白处,有一小片极其不显眼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深褐色的污迹。

形状,像一滴溅落的泪。

颜色,是陈年的血痕。

而就在这滴血痕的边缘,一行小字,如同绝望的呓语,被母亲用颤抖的笔尖,深深地刻进了粗糙的纸张纤维里,字迹模糊,却力透纸背:

**“盐……江南……三万……杀……”**

最后一个“杀”字,只写了一半,笔画扭曲断裂,仿佛用尽了书写者最后一丝力气,也凝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

轰——!

云映雪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眼前一片眩晕,她猛地用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死死抠住冰冷的桌面,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账册上狰狞的墨团……

母亲账本旁干涸的血痕……

指向江南盐务的巨额白银……

那个未写完的、浸透恐惧的“杀”字……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滴凝固了十七年的血泪,狠狠地、残酷地、拼凑在了一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般血腥味的寒意,从她脚底瞬间席卷全身,冻僵了四肢百骸。她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如同深海的海水,冰冷刺骨,将她彻底吞噬。

她终于明白了母亲临终前那破碎话语中无法言说的绝望。

明白了为何母亲至死都警告她“别去”京城,“别去”侯府。

明白了这永昌侯府的巍峨门楣之下,掩盖着怎样一段血腥肮脏、足以将她碾碎成齑粉的过往!

窗外,寒风呜咽着刮过枯枝,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西跨院孤灯如豆,映照着桌面上摊开的账册和那本染血的旧账本,也映照着云映雪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

她站在风暴的漩涡中心,终于窥见了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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