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凉的溪水浸泡着下半身，刺骨的寒意不断侵蚀着仅存的体温。水车支架在脚下微微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把的光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赵小满苍白而专注的脸。
清理水草的工作还在继续，妇人们咬着牙在冰冷的溪水里摸索、撕扯。而赵小满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柄沉重的斧头和尖锐的凿子上。
轴承的榫卯开裂严重，必须将损坏的部分剔除，嵌入新的硬木楔子再紧紧箍牢。这是一个精细又需要力气的活计，尤其是在这昏暗晃动、难以站稳的环境下。
她用小凿子一点点剔掉碎裂的木屑，汗水混着之前浸湿的溪水，从额发尖滴落，模糊了视线。虎口被震得发麻，原本就磨破血泡的手指，此刻更是被粗糙的工具磨得皮开肉绽，每一下用力都牵扯着神经，带来尖锐的疼痛。
但她不能停。每一次凿击，每一次斧头轻敲，都必须精准无误。水车能否重生，全系于此。
“小满，小心点！”下面的刘氏举着火把，看得心惊胆战，声音发颤。
赵小满恍若未闻，全部精神都灌注在手中的动作上。终于，坏死的部分被清理干净，她拿起准备好的新木楔，对准位置，用斧头背小心翼翼地向里敲击。
木楔需要严丝合缝地嵌入，才能承受巨大的扭力。她敲得极其专注，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然而，就在木楔即将完全嵌入的瞬间，脚下支架因下面妇人清理水草的动作而猛地一晃！赵小满重心一偏，手中力道骤然失控，斧头背重重地砸偏了位置，不是砸在木楔上，而是狠狠砸在了她正扶着木楔的**左手手腕**上！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喉咙里挤出。
剧痛瞬间袭来！斧头的钝击几乎让她以为腕骨碎裂！她猛地缩回手，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从支架上栽下去。
“小满！”刘氏吓得失声惊呼。
火把的光线下，只见赵小满左手腕迅速红肿起来，一道深紫色的淤痕清晰可见。更可怕的是，之前被粗糙工具磨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她的手指滴答落下。
几滴温热的鲜血，正巧落在下方那刚刚嵌好、还露着新鲜木茬的**主动轮轴承**上。鲜血迅速渗入干燥的木纹，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
赵小满疼得几乎咬碎牙齿，她死死攥住受伤的手腕，试图止住血流，但鲜血还是不断从指缝中渗出。
“快下来！包扎一下！”刘氏急得快要哭出来。
赵小满却摇了摇头，声音因疼痛而嘶哑：“快好了……就差最后加固……不能停……”
她看着那染了自己鲜血的轴承，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她撕下腰间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胡乱地将手腕缠绕了几圈，暂时压住流血。布条很快被染红。
然后，她再次拿起工具，不顾左手钻心的疼痛，用右手单手配合着牙齿，将准备好的麻绳用尽全身力气，一圈又一圈地紧紧捆扎在修复好的轴承部位，确保它牢固无比。
终于，最后一道绳索打好死结。
“清理干净了吗？”她朝水下喊，声音虚弱却急切。
“好了！草都扯掉了！”水下的妇人喘着气回答，冻得嘴唇发紫。
“上来！都上来！”赵小满命令道。
所有妇人爬上岸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紧张地看着支架上的赵小满和那架仿佛陷入沉寂的水车。
赵小满深吸一口气，用未受伤的右手抓住冰冷的脚踏板，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向下一踩！
“嘎吱——”
轴承发出一声艰涩的呻吟，但这一次，没有碎裂的迹象。捆扎的绳索死死绷紧。
再踩！
“嘎吱——呀——”
声音依旧刺耳，但主动轮开始缓慢地、异常沉重地转动了！
竹筒链带随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开始艰难地拖动。没入水中的竹筒挣扎着克服了残余水草的些许纠缠，**舀起了久违的溪水**！
一下，两下，三下……赵小满拼尽全力踩着，受伤的左腕随着动作阵阵剧痛，鲜血又渗了出来，滴落在踏板上，但她恍若未觉。
水车，如同一个从濒死边缘被强行拉回的巨人，喘息着，呻吟着，但终究，**重新转动了起来**！
虽然缓慢，虽然声响骇人，但清冽的溪水，再一次被竹筒提起，越过头顶，哗啦啦地倾泻进蓄水渠！
“转了！转了！”岸上的妇人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哭喊和欢呼，相拥而泣。
赵小满脱力般地停下脚步，瘫靠在支架上，大口喘着气，看着那复流的溪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
这一夜格外漫长。赵小满简单包扎了伤口，拒绝了休息，坚持守在水车旁，生怕再出变故。妇人们轮番上阵踩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卖力。
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白，再由灰白染上淡淡的金红。
**晨光**刺破云层，洒向大地。
霞光中，那架历经劫难的水车依然在顽强运转，嘎吱声似乎也因这光亮而显得不那么刺耳了。清流汩汩，欢快地流入田地，滋润着饥渴的幼苗。苗叶上的晨露与渠水交相辉映，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光芒。
一夜未合眼的妇人们聚集在田埂上，看着这景象，恍如隔世。
突然，一个眼尖的妇人指着水车的主动轮轴承处，发出了惊呼：“你们快看！”
只见那被赵小满鲜血浸染过的轴承木楔处，在晨光的照耀下，那暗红色的血渍异常醒目，仿佛给这冰冷的机械注入了一抹悲壮的生命色彩。而水车，正带着这抹血色，不停地转动，将生机输送四方。
联想到昨夜惊险的修复，联想到赵小满滴落的鲜血，联想到这绝处逢生的清流，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震撼和迷信的情绪，攫住了这些质朴的妇人。
“是血……是小满的血……”王二婶喃喃道，声音颤抖。
“是血让车活过来的！”另一个妇人激动地接口。
“土地爷……土地爷收了血祭，才肯放水啊！”
她们纷纷看向脸色苍白、手腕缠着染血布条的赵小满，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刘氏猛地跪了下来，朝着水车和土地叩首，泪流满面地高呼：“**神迹！这是神迹啊！**”
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其他妇人也跟着纷纷跪倒，朝着那转动的水车、那流淌的渠水、那片新绿的田地，更是朝着站在晨光中、身形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赵小满，激动地叩拜呼喊：
“神迹！土地爷显灵了！”
“谢土地爷！谢小满姑娘！”
呼喊声在晨光中回荡，带着哭腔，却充满了狂喜和信仰般的力量。
赵小满看着跪倒一地的姐妹们，看着那染血的轴承和奔腾的流水，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解释。
或许，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需要一点这样的“神迹”来支撑信念。
她的血，饲喂的或许不是神灵，而是这片土地和这群人心中，那簇绝不能熄灭的希望之火。
晨光普照，水车复转。
血色齿轮，无声诉说。
妇人的欢呼，是对生存本身，最虔诚的礼赞。